学着男人的样子拉石头
在我下学那年,富有经商头脑的村支书买了一台打石机,利用石头山的资源打石子,卖给修建公路的基建单位。
这样一来,村里的男人们在农闲时,就可以上山捡石头,来换取一点额外的收入。
这下二姐又坐不住了,她竟然动员我上山拉石头。
“你不是疯了吧?你……你看看我这身体,大风都能吹跑了,我还上山拉石头?姐,那可是男人干的活,而我们是女孩。这么陡的山路,就凭你我能从山上放下来一大车石头?要我说一车子草还差不多,石头绝对不行,不行,我不去。”
“你不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又不是让你一个人拉车,你好好配合我就行。再说,咱爹负责石子厂,说不准还会给咱多照顾一点呢。”
“你甭想好事。就他那刚正不阿的性格,想从他那里徇私比登天还难!”
“那也说不准。他看咱辛苦,没准多算几斤。”
“你把几年前咱小弟饿得晕倒的事给忘了吧?还有那年再可怜的?他一直在大队当什么委员,他向大队伸手了吗?他是优秀党员,积极分子,大队的好领导,你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我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挖苦。
“那我们就凭自己的能力,能拉多少就拉多少,试试吗?”
“不去,我害怕,万一哪块石头从车上掉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什么我也不去。我知道你有劲,可你也得看看我行不行啊!”
暗地里,二姐不遗余力地煽动我,都没能让我动心,事关生命,岂能用那点蝇头小利来诱惑我?
她见我无动于衷,干脆就把她的想法摆在了饭桌上。她想征求父亲的同意后,我就会自然顺从。
“上山拉石头?别没事干了。再说,我在那里负责,人家会怎么想?”
听了父亲的话,我暗自高兴,跟着说:“就是就是。一定会有人说闲话,即使没有多算,人家也会说不知得到多少好处呢。”
二姐狠狠地瞪我一眼。而后,又对父亲说:“你又不负责过磅,有人过磅,是多少就是多少,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谁又能说什么呢?”
“那山路这么陡,你能架得住车子?”父亲严肃地反问道。
“万一……万一装得不牢靠,石头被颠下来,可就麻烦了。”我担心父亲同意,趁机说道。
“我们少装,一次装一平车或者半车。我觉得一定行,再说了,真的不行,就不干啊!”
二姐势在必行。我心里那个着急啊!我几乎忘了吃饭,仔细地听着父亲和二姐的谈话,不时地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她们想去,就让她们试试吧。每次少拉点,真不行就不要干。”母亲帮了二姐的忙。
她们?我想,她们是谁?我并没有同意就成了她们想去了,我怅然一叹。
在二姐的坚持、母亲的支持下,父亲终于同意了。
二姐得意地瞥我一眼,一双清澈的眼睛,因诡谲的微笑而被藏在肿眼皮下。
“干就干,谁怕谁!”我在饭桌下,偷偷得狠狠地踩了她一脚,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把板车给我们按好,分别给两边的车轱辘充好气,把车子上的攀绳拴好。并再三叮嘱,一定注意安全,少拉一点。下山时要用身子顶住车排子,两只胳膊牢牢地挎住车把等等,一系列的动作要领。这是生命攸关的事情,千万记住了,如果不行,就不要逞强。父亲真是千叮咛万嘱咐。
“既然这么担心我们,还同意二姐那个拼命三郎的请求,真是的。”我心里暗暗嘀咕着。
父亲仍不放心,第一车他跟着我们一起上山,二姐拉着车子,我和父亲拥着两边的车框,没怎么费劲就来到山上的采石塘。
我们村子的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南面就是延绵不断的山岭。在没有树林的山岗边缘,被村民轰炸出一个个又深又大的石塘,仿佛一个庞大的蛋糕被人从一边一片片地挖掉似的。那轰裂的块块硕大平整的青石,再用大铁锤、铁钎或凿子分开,变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石块,作为盖房子之用。采石人把方块石拉走后,剩下用不着的不规则的残碎石块,就像饭后的残渣一般被弃之石塘内。
按说打石机应该安置在山坡上,也许是山距离村北的公路太远,也许是山路无法行驶大车,所以打石厂设立在下村的大路旁。这样拉石头的车,就要顺着山坡下来,拐一个弯经过两个生产路口才能达到。
我们在山边最近的一个石塘停下来,父亲把板车放好位置,然后我们就往车上搬运石头。
“不要乱放,大的石头放在车子两头,这样就不会轻易被颠掉,一定排好放牢。”父亲吃力地抱着石头装车时,还不忘给我们讲解装车的要领。
很快我们就装满了一车。父亲慢慢架起车把,然后把车攀放在肩上,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车把。
“走。”
一声令下,我和二姐分别在车的两边使劲拥着,走出石塘来到路上,随着滚动的车轮,那个让人胆怯的陡坡出现在眼前。
“二闺女,你记住了,下坡时,一定把身子贴近车排子,掀起车把,用胳膊紧紧地夹住,两只脚使劲地蹬着地。三闺女一定站在车尾,这样才能把重车子放下山坡。现在你看好我怎么做的。三闺女,你站到车上去,两只手抓紧车框。”
我心惊胆战地按照父亲的吩咐上了车,按照父亲的要求两手紧紧地抓住车框,身子坠在后面。尽管父亲使劲地蹬着地面,但车速仍然很快。由于路面被轧得坑坑洼洼,另有乱石露出地面,车上的石头还是不停地晃荡起来。
我吓得手脚发软,心突突地狂跳,一个很陡的山坡冲出很长一段距离,车子才算慢下来。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跟着放缓的车速跌落到胸腔里,而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行!你们还是不要挣这个钱了,太危险了。”父亲下山后,对二姐说道。
“你放心好了,我绝对能放下来。我们两个人拉石头一定少装,这次你跟着才装得多了一点。”二姐信心百倍地保证道。
我气得偷偷地拧了她一把,她哎呦一声,却笑着给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知道她有劲,我怀疑她的蛮劲是那次背地瓜干练出来的。二姐说,那时用的是急劲,看到雨点大了,那种发自体内的洪荒之力顿时爆发出来。但由于后来路面有点打滑,她曾背着麻袋摔倒过好几次。她当时说起时,就撸起裤腿,膝盖上一大片淤青……
现在好像她的劲没处使似的,所以才一意孤行地想拉石头。
看到二姐非干不可的架势,父亲犹豫一下说:“你这孩子就是拧!……既然这么想干,我再跟着你们拉一车,不过,这次我要看着你来驾车。”
二姐听后,好想得到奖励一样,笑得那个开心啊,真是很气人!
这个大蛮牛,学习不灵通,干活一教就会。第二车,她竟然很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地放下山,父亲放心了。而对我来说是赶鸭子上架,只有无可奈何地奋力一搏。
不痛快归不痛快,在非干不可的情况下,我也绝不会怂。
我和二姐连拉带拽的把车子停在石塘边,然后像男人一样搬运石头,大块的我搬不动,就和二姐架,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蹦蹦地放进车里,把车板砸得伤痕累累。
我的劲很快就释放完了,继而松懈来,无精打采,摇摇摆摆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你看你,干点活悄悄哄哄的,像没吃饭似的。”
听到“悄哄”二字,我特别的心烦。“悄哄”在我们老家大概就是做事情不踏实,不尽力,敷衍的意思吧,我也具体说不清楚,他们也讲不明白,反正不是表扬。
当听到二姐说我悄哄时,我感到很委屈,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委屈。她让我想起不久前,父亲教我拧辘轳时父亲也说我悄哄,那时我可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我不知道是恨自己无用还是恨自己过于瘦弱,抑或者嫉妒二姐那强壮的身体,反正我难过得不得了。我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但却对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入心。在我心里,父亲才是一个最为公正、公平、能够客观看待问题的人,所以父亲对我的影响特别大。我又想起母亲无数次的说我笨死了,连鞋底也不会纳,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看你那点出息。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他们又没有冤枉你,你哭什么?不会慢慢学呗。”二姐说着坐在石头上。
”你看看哈,去年割麦时,我不会割麦子,被咱爹……唉!不说了。不会割麦子有情可原,但拉一辆空车子竟然把车上仅有的一把麦叉给丢了。把车子放到压麦场时,却偏偏又把人家的水瓶撞破了。你说是不是很倒霉?你以前是不是和我一样笨?“
”你认为都像你吗?没心没肺的。你脑袋瓜天天想什么?总感觉你心不在焉。“
“什么也没想,空空的,就是什么也学不会。反正就是学不会,打死也学不会。拧辘轳,我不光没劲还害怕。拿起针线就倒缝,饭不会做,你说我能干啥?“
”那就搬石头,搬石头不用技巧,有劲就行。好了,继续干,慢慢的一切都会好的,甭想这么多了。“
”再歇一会吗。我的手都磨破了。“
”才搬几块,手就磨破了。磨出茧子就不怕破了。“
二姐说着,把我拉起来。说说心里的委屈反而觉得舒服多了,干劲也足了。
车子装满后,二姐两手抓住车把,弯腰弓背,一步步使劲地蹬着满是碎石的山路。拴在车辕上的背带紧紧地勒在二姐宽厚的肩膀上,陷下深深的一道沟。而我拉的是偏绳,亦如二姐一般,把一条粗麻绳套在肩上。身子弯如龙虾,拼尽所有力气艰难地向前走去,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发出知啦知啦的声音,犹如轮胎的哀鸣。
我们低着头,迈着艰难的步子,仿如步履蹒跚的纤夫。汗水很快悬挂在睫毛上,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继而浸入眼睛里,鼻梁上,直至流向嘴巴。
当来到下山的陡坡时,没有父亲在身边,我顿时对二姐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你行吗?不让你装这么多,像抢不着似的偏偏装这么多。这么陡,咱能放下去吗?”我紧张起来,并不停地追问二姐。
“没问题,你站好了,一定抓紧车框,像刚才做的那样。”
我把车的偏绳卷好掖在车上,来到车的后面。站好后,二姐开始下坡了,车尾摩擦的地面哗啦啦得响,被碾压出来的碎石和山土顺着山坡滚出很远。由于惯性的冲击二姐用身子顶住车板,两脚死命地蹬着地面,完全是父亲的架势,我站在车尾被颠的左右摇晃……
车子终于从陡坡上下来,我和二姐悬着的心放下了。
“你下来呀,怎么还在车上,我说怎么拉不动。”二姐扭头看我一眼说道。
“虽然下了陡坡,但还有一定长度的倾斜度啊?”
“你下来拉住攀绳,向后面拉,这样车子就会慢下来了。”
父亲放车下坡时,到了斜坡,我就下来,有二姐在一边,他们跑得很快,把我落下好远。现在父亲不在身边,我应在二姐的位置上抓住攀绳往后面拉。可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二姐双手压着车把跑远了。我在后面使劲地追啊!直到平整路面二姐才渐渐慢下来,我也才气喘吁吁地追上。可是摆放得整齐的石头经过一颠二晃,松松垮垮,斜斜楞楞的了。
但来到打石厂过完磅后,还要拉过一个上坡把石头卸在打石机旁才行。我和二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拉了上去。
第一次我们俩成功的完成了一趟只有男人才胜任的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是的,全村没有第二个上山拉石头的姐妹组合。
第一天,我不记得我们拉几趟了,但回家后,只觉得浑身都疼,一双白皙纤瘦的手指被磨出了血泡,肩膀用攀绳勒出一道红肿的痕迹,两腿走路发抖,真正体会到腰酸背疼腿抽筋的痛苦。可二姐的肩锁骨被粗大的绳子勒出一道血痕,她和我一样已经精疲力竭了。
第二天,我们没有了第一天的劲头,虽然休息一晚,体力得到恢复,但手和肩膀的疼痛并没有消失,稍微碰触就会疼得齿牙裂嘴,所以,我们只拉了几车,早早地收工了。
记得有一次,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站到车尾时,二姐就忙着下山坡了,我紧追几步,车上的石头被颠晃得哗哗响,紧接着纷纷掉落下来,石头随着飞跑的车轮向下滚动,车子像是中了魔法似地推着二姐飞速下滑,尽管二姐使劲地蹬着地,但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速。那时,吓得我魂飞天外,随后拼命地向前追去,恨不得肋生双翅,把二姐的车子拉住。等我追上时,看到二姐吓得脸色苍白,两眼发直……
那可怕的一幕,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子里,多少年来,每每想起都深感后怕。
二姐并没有因自己的冒失所造成的危险而退缩,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拉起车子带着残余的恐惧向前走去。
那年,我们每天最多拉十五车,后来,近处的石头没有可选的了,就减少到五六车,直到打石机停运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