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山东某地,地瓜也叫芋头。每年平原地种上小麦后,就开始刨地瓜了。季节到了,山里的地瓜也长到头了。
人们看好天气,扛起镢头,拿着擦铲子(其形如搓板,中间镶上一个锋利的刀片),全家出动,走上山坡来到自家地头,开始收获一年之中最后一轮的秋粮。
由于平原地相对肥沃,那一望无际的土地全归几个生产队所有。贫瘠多石的山地,便成了全体村民的自留地。山地干旱无水,土地板结。在农作物中,地瓜是最抗旱的。于是,在山头四周或山岭怀抱,家家户户都种上清一色的地瓜。
我们队的山地,三面环山。如果不绕邻村的远路,必须翻过一道山梁。
山上乱石累累,被人们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像一条小蛇趴在山岗之上。如果不走到近处看,根本看不出那是一条小路。路上的石块被无数双鞋底抹去了棱角,同时无数双鞋子被乱石磨破了鞋底。
每年春天插秧时,人们挑着从下村深井里提上来的井水,行走二三里地,再翻过那道山梁,才来到地头。然后,像蜻蜓点水一般用舀子一点点浇到刨好的土窝里,其辛苦不言而喻!
插好地瓜秧后,收成好不好,就要看老天爷开不开恩了。因为山地的庄稼全靠雨水生长。风调雨顺,地瓜长势喜人,人们喜获丰收。一旦遇到大旱,村民们会愁眉苦脸地蹲在自家地头,看着被山风酷阳摧残得孱弱纤细、耷拉着微黄叶子的地瓜秧叹息!
但仍会拔草,翻秧,精心地呵护着,然后估算着秋后的收成。
刨地瓜,一定要选择晴天,这样擦出来的地瓜干,晒出来又白又板正。
刨地瓜的头一天晚上,人们都会仰望深邃的星空,用自己的经验推测天气的变化。
早晨,天高气爽,晴空万里时,全村家家户户扛着镢头,拿着镰刀,挑着担子,提着水瓶,大孩子领着小孩子,嘟嘟拉拉,熙熙攘攘地走向山坡。
平时冷清的山谷,就在那一刻喧闹起来了。埋在红土地里的地瓜随着镢头的起落,一嘟噜,一嘟噜地呈现在眼前。
一上午的忙碌,一片片红通通的地瓜均匀地分散在被地瓜秧圈起来的空间内。
擦地瓜干,是一门技术活。开始用手抓着地瓜,擦到一半时就要把手指伸开,用手掌的力量驱动地瓜上下移动。如果没有这种能力,那锋利的刀片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手指削去一块,每年这样的事都有出现过。
技术熟练的男人们,把擦铲子的底端按进土里,上端用小肚子顶住。两手各拿着一个地瓜,右手的擦完,左手紧跟。然后,一边擦一边看也不看又从地上摸起一个,眼睛只紧紧地盯着擦铲子。
那场景,好像是一个没有评判,没有观众的技术比赛。紧握地瓜的手沿着直线上下飞舞,一个个红色的地瓜顷刻间变为一堆堆雪白的、水盈盈的地瓜片。浑圆的地瓜在经过锋利的刀片所发出的唰唰唰声,汇成了一支秋收的奏鸣曲。
当太阳西沉,那满山谷绿油油的地瓜秧,被白花花的地瓜干所取代。远远望去,红红的土地上犹如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
人们虽然收起了农具,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天气的变化。男人们吃过饭就去自家的地里摸摸地瓜干晒到什么程度,并不间断地扬起头看看天空。经过四天的风吹日晒,地瓜干收起归仓了,那颗忐忑的心才算放下。
可是,有一年,就在全村擦完地瓜干的第二天晚上,天空骤然涌出一团乌云,继而犹如行兵布阵一般从四面八方的天际向上聚拢。
“快下雨了!快起床,拾地瓜干去,快!快!下雨了……”那天晚上,我们正在熟睡中,被一直在院子里观看天气的父亲急促地叫醒。
全村沸腾了,人们拉着板车,挑着篮子,拿着麻袋,盆子,提着马灯,大人,孩子慌慌张张地跑向山谷。叫喊声,催促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板车碾过石头的哐当声,不绝于耳。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谷,几乎在同一时间亮起了无数盏马灯,仿佛天上的星星在那一刻都落到这个幽寂的山谷里。
父亲和二姐拉着板车一路小跑冲进黑暗中。我和弟弟紧紧地跟在母亲身边,踉踉跄跄地在来到我们家地头。
大家默不作声,两手并用,心急火燎地抢拾地瓜干。
“你看你身后落下好几个,你能不能拾干净点?”在漆黑的夜色里,我无意间回头看到弟弟身后漏掉的几片白点,对他低声警告道。
“那不是我落下的,是你没拾干净。”他一点也不怕我,对我还嘴道。
“快点!拾快点。什么时候了还在后面吵嘴?”
动作快速的母亲,提着一篮子地瓜干往麻袋里倒时,听到落在后面的我和弟弟的对话后,厉声训斥道。
地瓜干软绵绵的,连半干也没有。很快就装了几麻袋,死沉死沉的。
由于地头的小径狭窄,父亲只好把板车放在离我们家地头三四百米的山脚下的小径旁,这样就得把麻袋运送到那里,才能装车。
二姐抓起麻袋的一个低角,父亲借住二姐的力量把装满地瓜干的麻袋背在身上。他弯着腰,步履坚定而缓慢地向山边走去。然后是母亲和我吃力地架起麻袋,放在二姐弱弱的脊背上。我在后面托着,帮她爬上高高的地(yai)子。
那一刻,我呆住了。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在沉重的麻袋下二姐佝偻的身体,像一个负重的侏儒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我不知道十四岁的二姐,是用什么力量背起那一麻袋的重量走过几百米又高又陡的狭隘小径的。如果我也有这种力量该有多好啊!
“快点拾,发什么呆啊?”
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我急忙低下头,双手忙活起来。篮子渐渐加重,然后倒进麻袋里,再继续与雨神争抢粮食,只恨手脚不够灵快。
一滴一滴的雨点,打在脸上凉凉的,刘海合成一绺贴在了脸上。
父亲和二姐,一趟又一趟,把麻袋运送到放板车的地方。
“三闺女,这一车装不下,我和你二姐先送回去一趟。还有一点就拾完了,拾完后,让你娘带着你弟弟回家,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麻袋害怕吗?”父亲装好车子,气喘吁吁地返回地头对我说道。
听到父亲的话,我紧张起来。从开始装车,我就担心一车拉不完,父亲会让我留下来看守剩下的麻袋。
父亲和二姐拉着沉重的车子,要翻过那道山梁才能把地瓜干送回家,这得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啊!大家都离开后……我不敢再想。
“我……不害怕。”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也没有听到。我知道,即使我说害怕,留下看麻袋的仍然是我。
拾完地瓜干后,母亲把麻袋拉到一起,让我坐在麻袋跟前。她叮嘱我几句后,便领着两个弟弟回家了。
四周黑漆漆的。起初热闹的山谷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也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见灯光越来越少,像渐渐熄灭的火星,很远才有一个,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散发出幽暗的光芒。
那一刻,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平时听到的恐怖故事瞬间在脑海里翻腾出来。传说中变化多端的魔,不远处鬼魂游荡的大片坟地及兔子在深夜哭嚎等,一幕幕可怕的镜头在我脑海里像电影一样回放。我越想越紧张,越想浑身越抖得厉害。那稀稀落落的灯光不再像是灯光,而是像跳动的鬼火。千万不要过来,求你,千万不要过来!我双手紧紧地抱着蜷缩的双腿,小小的心脏被胸腔攫得紧紧的,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我不敢再抬头张望,而是把头埋在胳膊里,脸颊上的雨水和泪水把我的袖头浸湿了。漆黑的夜色仿如一块无形的具有魔性的幕布,而我随时都有被其吸食的感觉。
我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啜泣。曾听人说黑夜哭会招鬼。想到这里,我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冰冷……时间静止了……
“三闺女,三闺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猛然听到从黑暗深处传来父亲的叫喊声。
听到这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我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眼泪喷薄而出。
“我在这里。”我狠狠地咽了一下哽咽在喉的郁结之气,极尽所能装出轻松的样子大声回答道。
“快点把东西拿到车子那边去,路滑了,慢点走!咱装好车子就回家。”
我没敢再做声。因为我知道,如果父亲再问我一句,我一定会大哭起来。
我们收拾利索,父亲抓起车把,把车畔搭在有力的肩膀上。在车辕的一边,系有一根粗绳,绳头挽了一个绳套。二姐把绳子放在肩上,左胳膊弯曲在绳套里,她和父亲一样,弯腰曲背,用力拉动车子向山坡走去。
“三闺女,你在一边推着一点,也要看着车上的东西不要掉下来。”
车上除了沉重的麻袋外,还有篮子,勾担等。装得高高的车子,在山坡上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并发出砰啦啪吱碾压石头的声音。
父亲和二姐,身体向前倾斜,腰弯得很低,用力地蹬着布满石头的山径。
“使劲,快上去了,使劲。”父亲鼓励着二姐,也鼓励着自己。
乱七八糟的石头经常把我绊住,我完全用不上劲,只好紧紧地抓住车框。父亲和二姐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我们才发现二姐的肩膀被绳子勒出了一道红肿的血印。不用说,父亲亦然!
雨不急不慢,淅淅沥沥,好像故意与人作对。
父亲坐立不安,他一会把手伸进摞在一起的麻袋里面摸一下,一会看看挂着雨帘的天空,然后又坐在椅子上卷一支烟卷。袅袅烟雾并没有让他紧绷的脸颊舒展开来,反而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下一天雨,装在麻袋里的地瓜干还没有问题。可是缠缠绵绵的秋雨竟然到第二天下午也没有住点。麻袋里的地瓜干开始发热了。
父亲忧心忡忡,母亲唉声叹气。
“老天爷啊!您就睁睁眼吧!我们这一年就指望这点主粮呀!”母亲双手合十,满脸愁苦地暗暗祈祷。那一刻,我看到她那双深陷眼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花。
那次的雨,一连下了三天。
等收住雨点,天空的雨云慢慢散去,阴云依然徘徊,但西北风渐起。无数次仰望天空的父亲说,刮西北风,天就会转晴了。于是,他和二姐迫不及待地把那些麻袋拉到山岗上的一块巨大的石崖上。
当抓起麻袋的两个底角倒出里面的地瓜干时,一股潮热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本雪白的地瓜干已布满一层黄黄的、粘粘的东西。用手一按,就拉出一条条长长的黏丝。
父亲蹲下身子,无声地拿起一把粘合在一起的地瓜干。坚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后长叹一声,默默地离开了。
那年的地瓜干晒干后,黑一片,黄一片,全是霉斑。有的用手一捻就成了粉末。用此面粉粘出的煎饼苦涩难咽。那一年,我们就是咀嚼着那种苦涩走过来的!
现在,那满山坡的地瓜秧不见了,而是一片片葱绿茂盛的小麦。一排排喷水装置辐射到每一块田地。曾经贫瘠土地变成肥沃的良田。更让人欣慰的是,前几年村领导响应植树造林的号召,把半面山地变成杏林。每年花开时节,半山花海,清香四溢,吸引不少游客前往。我们村也成了远近有名的杏花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