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们的叶子落光的时候,黑瞎子已经贴好了过冬的膘,全身的毛都油得发亮,两条前爪也大了一整圈。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红浆果了,反正,林子里的那条河让它来来回回溜了好几趟,河边的浆果树也让它撸了好几趟,都秃了。每次撸果子的时候,那几只狍子就冲它愤怒地叫着,不过他总是不当回事,而狍子们叫了一阵也就散了。前天他皮痒蹭树的时候,肚子四周的膘一上一下地荡着,让他很是满意。
天变了颜色了,就像黑瞎子每次把前爪伸进河里,一边搅和一边抓鱼的时候弄出来的那种灰不拉叽的颜色,黑瞎子抬头一看,天上已经在飘着白色的雪花了。树上的松鼠们忙着往回叼最后一批果实,他们的毛皮火红火红的,肚子又是雪白雪白的,让黑瞎子觉得好看极了。
一只松鼠路过黑瞎子头顶,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嘴里的果子就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黑瞎子头上,发出噗的一声响,又掉在黑瞎子脚边。松鼠停下来,抬起两只前爪,扭头看着他,黑瞎子也抬起头看着他。
松鼠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跟黑瞎子打招呼的,就楞楞地看着他,鼻子不停地抽着,带着旁边的胡子也一起抽着。黑瞎子看得入了神,他觉得那胡子怎么就那么有意思呢,还有自己为什么没有那样的胡子呢?不过又一想,自己要是真的长了那么长的胡子,肯定早就被红浆果树挂住,一根根地全拔掉了。所以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好。
松鼠到底是没有勇气下来,到黑瞎子的旁边去捡回果子的,抽了一阵,也就走掉了。黑瞎子看着他加入了其他的松鼠,慢慢地从自己的视线里面全消失了。于是他也低下头,向自己的洞走去。黑瞎子很小心,他知道林子里不光住着他,还有许多不太好惹的角色,比如半天路程之外的那个花斑虎,就跟自己很不对付。上次自己在那边发现一个大的蚁巢,正舔得来劲,那个虎就窜出来想拍死自己。黑瞎子一想起来就很生气——那个虎又不吃蚂蚁的!
不过就连那个虎,也不是天上地下,从此没有怕的了,他也怕两脚兽。不像林子户,两脚兽都是成群出没,一来就是二十个,三十个,特别是有一种会冒烟的两脚兽,那是整个林子里没有不怕的了。两脚兽冒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每次冒烟完了,都能听见很响、很脆的啪的一声,接着原本好好的林子户,不管是狍子,鹿,貂,獭子,甚至天上飞着的鸭和雁,说不定就忽地一下软了,跑也不跑了,飞也不飞了,跌在地上了,摔在地上了,连嗥一嗓子的工夫都没有,就那么死了。
会冒烟的两脚兽数量不多,每次都是跟其他不会冒烟的两脚兽混在一起的,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它们、闻见它们,再然后,只要赶紧躲得远远的就没事了。黑瞎子从小就知道两脚兽的厉害,因为他自己的母亲就是被两脚兽杀死的,那时的黑瞎子还是个半大的崽,他躲在矮树后面,看着两脚兽把软在地上的母亲用一根大树枝绑着四肢,抬起走了。
黑瞎子从此就懂得要离两脚兽越远越好。不过他也接近过两脚兽的地盘,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因为两脚兽地盘里的苞米成熟了,那个香味把他从林子里勾引了出来。黑瞎子不明白为什么两脚兽的地盘里会有那么多苞米,不过他也不关心那个,他实在是饿了。他走进了一大丛苞米,掰下一个,放进嘴里嚼着,那个味道甜丝丝的,然后又发现了前面还有更大的苞米。他就这么欢喜地边掰边吃,直到前面突然传来两脚兽的声音。那声音呜里哇啦的,高亢而又怪异,黑瞎子觉得吵闹极了,接着他就看见几个两脚兽朝他奔来,有一个还冒起了烟。黑瞎子吓坏了,转过屁股就跑,苞米也不要了,他就一直跑,身边的泥土不时地噗噗地炸开,等他一直进了林子,两脚兽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才敢停下来。
两脚兽都住在林子边上不远,靠近另一条河,不过黑瞎子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另一条河,还是林子里的这条河转了个弯又出现在大地上了。林子沿着山坡生长,山腰中间有一块大石头,黑瞎子经常在石头上面望着远处,他能从那里看到两脚兽的地盘。两脚兽们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白天它们的地盘总是热闹的,到了晚上就安静下来了。
天上一直下着雪,地上的草和枯叶子慢慢看不见了,走在地上,可以看见自己留下的脚印子了,白色的地上一个接一个的黑窟窿。黑瞎子走着走着,听见了一阵特别不寻常的声音,那好像是两脚兽冒烟时发出的噼啪声,可是太密了,太快了,简直连成了一片,而且比以前响了好多。林子里的鸟成片地飞起来了,地上的住户们也慌张地抬起各自的头来,四处瞧着,互相地看着,好像在问是不是该逃跑了?
过了好一阵,噼啪的声音没那么密了,林子户们仿佛也渐渐适应了这个声音,各自找吃的去了。黑瞎子爬上了那块大石头,朝两脚兽的地盘看去,哟嗬,这回可跟以前不一样了。那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多了许多两脚兽,它们跟黑瞎子以前见过的两脚兽可不一样,全都长着一模一样的皮,黄也不是黄色,绿也不是绿色,两条前腿端着长长的直直的棍子,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冒烟,发出噼啪声。最让黑瞎子感到奇怪的是,随着噼啪声,倒下的不是林子户,也不是天上飞的鸟儿,却是以前一直进林子里四处追林子户的那些两脚兽。
黑瞎子的脑袋不够用了,他想不明白两脚兽为什么要杀两脚兽。他自己就从来没杀过别的黑瞎子,连那个花斑虎,他也没想着让他死,不过那其实是因为黑瞎子打不过他。
黄不黄绿不绿的两脚兽们在原先那些两脚兽的地盘里来回了好一阵,然后它们排成好几排地朝林子过来了。黑瞎子连忙下了大石头,走得更远了一点,然后找了一颗粗的树,抖着全身的膘爬了上去。
他见着什么了?他见着这片林子里的住户们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了。两脚兽们到了林子里,一些黄不黄绿不绿的两脚兽们开始刨着,不一会儿地上就多了一个大坑,长长的,深深的。然后,另一些黄不黄绿不绿的两脚兽们,用它们端着的棍儿,戳着那些原先的两脚兽,来到了坑的边上。一个全身都绿绿的、连头上都绿绿的两脚兽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端着棍儿的就把棍儿全举起来了。噼啪!这样又快又密地响了一阵,坑边上站着的原先的两脚兽们全软下去了,正好落进坑里了。
接下来,原先的两脚兽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噼啪声一阵一阵地响起,后软下去的落在之前跌进坑里的那些身上,堆着,叠着,慢慢地连那个大坑都要满了,要溢出来了。
黑瞎子在树上看着,他觉得今天真的是个很不好的日子,他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既困惑又不安,他总觉得那些黄不黄绿不绿的两脚兽们,它们只是一些早已死去的东西。它们把活着的东西变成死的,它们把跟它们长得一样的两脚兽们变成死的。黑瞎子从来没有在一天的时间里见过这么多林子户死掉,也没见过这么多两脚兽死掉。如果那些黄不黄绿不绿的两脚兽们不是早已死去的,它们又能是什么呢?
林子里最后终于安静了,大坑里填满了原先住在林子外的两脚兽,那些新来的黄不黄绿不绿的两脚兽们排着队,又离开了林子。
黑瞎子从树上下来,他觉得想离开自己长大的这片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