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母是同班同学,一道在北京上学,毕业时响应国家号召,去了沈阳,也一道被分配到了第三机床厂。
而后二十几年岁月流逝,在这里,曾经年轻的他们一道面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困难的环境。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品尝爱情的甜蜜与苦涩,一起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温暖港湾,而后有了姐姐,而后有了我。他们说,那段时光是艰苦的,也是幸福的;他们说,那时的他们多年轻,有着使不完的干劲;他们说,他们好想回到那段时光里,那段时光对他们,对我们,有着一个共同的标签,三机床。
我一早赶到三机床大门时,给在北京的父母打去了电话,他们又惊又喜。我沿着父亲记忆的指引,又去找寻了三机床老的职工宿舍区,那里曾有我欢乐的童年。
记得,从工厂回到宿舍的路上,常年占据着一个如山般高大的沙子堆,打我记事起,它就应该在这里,抑或是再前边些的地方。那里,是我儿时的天堂,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如猴子般地窜上窜下,我们挖山洞、砌碉堡,然后男孩子们模仿打仗电影里的情节,玩阵地战。
我小时胖得出奇,他们都叫我老胖子,人也有些憨,所以理所当然地接些翻译官之类的坏角色。多少次,为了能让人民群众多出口恶气,我总要舍生忘死地去“献身”,滑稽地与岗田、龟村们一起被“掩埋”在崩塌的工事里。待我们灰头土脸地从废墟中爬出来时,快乐的“小八路”们早就跑得没了踪影。搞得我头发里、脖领里、满衣服上都是沙土,回到家里,还少不了妈妈的一顿数了。当然,我更心疼的还是那精心修建的半地穴式的碉堡,被“八路”们毁坏得太可惜。
如今沈阳的街道整洁干净,怎还能有那么一堆如山的沙土?
如今在城市里,找找一堆沙土也不容易了。记得同同两岁的时候,夏天里总带着他去找有装修的单元门前,那里有时会有小小的一堆沙子,不过,这已经能装下他一个下午的欢乐了。如今的孩子们,虽然有了现成的玩沙子的塑料工具,但寸步不离家长的他们,又怎能堆得出我们当年那么大气的碉堡和炮楼呢?
现在想来,那简直就是耗费巨大土方量的一个工程了。
02
那时的我真的很小,所以记忆的一切,总会被放大了尺度。我总以为从厂区到宿舍区,要走很长很长的路……父亲说哪有,走着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
沿着街,我估摸着父亲当年的脚步,走了……一刻钟不到的地方,是一片住宅小区,当年的一切早被抹得干净。
父母当年住的地方,据说是一处伪满时期的日本兵营,原本宽敞的一个个大开间,被用薄薄的木板或席子隔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父母和他们同龄的同事们就在这样的一个个小房间里生活着。这群当年的年轻人有着太相似的经历,他们从五湖四海来到沈阳,聚首在这里,而后成为工作中的同事,生活中的朋友,他们每个家庭生育的儿女们也都年龄大体相当,或许他们聊得开心时,还会无拘束地开些乱结儿女亲家的玩笑。那是他们的一方天地,属于工厂区域的天地。
出了这方工厂区域的天地,就是传说中的“农村”了,那时的我是十分渴望过上“农村”的生活的,因为那里有着一间一间亮亮堂堂的大瓦房,那里的墙是坚实的,推不动的,不像我们这里的墙,一推就忽闪忽闪晃晃悠悠的。
记忆中的“农村”与“工厂”仅搁着一条小街。那里的人们都养着鸡鸭,我和我的伙伴们常会好奇地跑到那里。但那条小街就是楚河汉界,那里有着一群如我们一样大的能打架的孩子们,我们这边的母亲们管他们叫做“野孩子”,时刻提醒着我们不要去招惹。
可是父亲,却总爱带我去那边串门。那里和父亲最熟悉的,是一个木匠。木匠好像姓陈,之所以好像,完全是因为,当我认识现在的爱人,当她告诉我她姓陈时,潜意识中便猛然认为她可能是个木匠出身,哈哈。
那时的父亲,会做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儿,现在想来,多半不应该是天生的,多半与那个陈木匠是有关系的。
那时候的一个日子里,父亲不知从哪里鼓捣来一根粗粗的圆木,交待给了陈木匠。而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便有了正正当当去那里看小鸡小鸭的理由。记不得陈木匠的模样了,印象里,好像是带着老花镜的。见他雕琢木器上的花纹时,每刻下一刀,总要扬起下巴,轻轻地吹去木屑,而后和我说,“你看”,似在邀我一起来端详,而我呢?早就跑到小鸡小鸭那里去了。
陈木匠雕琢过的圆木,最终成了一张圆桌的支柱。那圆桌,是父亲业余做木匠以来,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作品完成的那天,家里似乎还包了饺子,可能是为了庆祝,但至少是那张桌子第一次被派上了用场。中途不知什么原因,父母出去了。我和姐姐在家里打闹,我爬上了那张桌子,那张仅有一根支柱的桌子没能禁得起我的份量,“跨查”一声,倒塌了。
我和姐姐经历了几分钟末日审判般的恐慌后,便开始了自我救赎。机灵的姐姐跑到邻居家去借胶,那个时候哪有如今现成的乳胶,有的只是猪皮、鱼鳔做的鳔胶,那胶要在炉子上熬……在邻居们的笑声里,姐姐支着小锅去熬胶,而那时的我,只是紧紧地贴在姐姐的身后,可怜巴巴地抹着眼泪。
……
那张圆桌……如今还在父母家里……不管搬了多少次家,父亲总要给它找个位置。而那个圆桌底下,一只雕着弧线花纹的腿上,至今还保留着一道被拼接的伤痕……当然,那不是姐姐接上去的。
03
如今的这里,叫作霞飞街,我站在一处公交站牌底下,给父亲读上边的站名,父亲总会不时淡淡地说,没印象了……没印象了。有时也有惊喜,父亲在电话那头孩子似地和母亲说,这个没变……这个没变。
过了铁西新区,是一座高高的立交桥,立交桥的一侧,有长长的行人过街通道,那通道的下面,是一大片纵横交错的铁路。
看到这一大片铁路,我是熟悉的,这里似乎没有太多变化,变化的,只有这座桥。还记得原来的,是一座架着钢梁的破旧的铁道桥,桥面上竟是些透亮的窟窿,当火车从底下通过时,那桥都要跟着一道颤抖。
那时淘气的我们,见着火车呜呜地过来,就会风一般地跑到桥上,火车头带着白色蒸汽和烟尘,从桥上的窟窿和两侧的护栏外扬起,将我们包裹。而忍着呛的我们,却在那一时刻里,神奇地体验到了做神仙的感觉。
……
那桥,过去的那座桥,也是沈阳留给我的最后记忆了。
记得在一个夏日的傍晚,父母带着我走上那座桥,在桥上父母向送他们到桥边的同事和朋友们久久挥手。那个时候的我,只是欣喜即将开始的旅程,而从来不曾想到,此一去,我就将与沈阳告别了,此一去,我也将同我童年中最为快乐的那一段时光,说“再见”了。
** 插图作者,克劳德·莫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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