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
这是路遥在发表完《平凡的世界》,提笔回顾写作过程时,开头写的第一句。大致意思是醒来已是中午,按凌晨三四点入睡,到中午醒来的作息规律来看,正午时光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早晨。甚至,他会像大多数人度过的清晨一样,泡杯浓咖啡,静坐着喝上几口,迎接即将开始的一天。作为长久以来养成的、难以调整的习惯,路遥先生似乎已经享受其中,对他而言,写作生涯的每一天,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
书里讲他的一天,喝完咖啡开始投入写作,直至傍晚时分,这段时光于他而言是精神最佳的“早晨”,所有需要思考的、落笔的文字都会在这几个小时里沉淀下来,然后跃然纸上。晚饭时间则是一天中最安逸、最闲暇的时候,他可以看新闻联播、会见朋友。直至夜幕降临,他再度活跃起来,如同迎来午后,继续投入写作。然后,在掉落的书本中进入睡梦。
“在某些问题上,我是一个放任自由的人。”
看到这句话不由得会心一笑,放任自由未必是好习惯,但一定会得到个好心情,尤其是睡觉、吃饭的问题。
一直在很努力地忽略睡眠时长带来的焦虑,不知道把“睡很少”变成一件我完全接受的事儿还要多久,能做的就是不断暗示自己只要醒了就不算失眠。尽管我的眼睛、大脑甚至身体都在疯狂叫嚣困倦。
正如每年的最后一天大家都会写年终总结,讲一年来遇到的人和事、做的选择以及突如其来的压力。大概是年龄差不太多,跟朋友们的生活轨迹还算能重合上,看他们的感慨也更感同身受,到底我们都在同一个人生阶段里。该有的烦恼也都一样不少地、不可避免地过来了。
记得有一回,临近毕业,朋友突然问:“长大了,你害怕吗?”我空洞地否定,然后陷入沉默。我们恐惧的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要承担起的东西,比如自我完善、经济基础、责任这些被一览无余烙在生活里的东西。我们恐惧的是真实的生活,而抱团取暖有没有用实在不好说。
这么一来就更受限了,不可预测即无从下手,到底还是难从表象窥进本质,只得一脚一脚踏出去。
的确,窥探本质已经很严酷了,那么,在某些问题上,就放任自由吧。
当然,仅限于某些问题,必要时仍最应该做的是约束与承受。
路遥在书里提到他决定写《平凡的世界》的那一天。分三部,写中国近十年的历史变迁,他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于是,他去了沙漠。他躺在滚烫的沙子上,任凭烈日和风鞭打:不写,凭现有作品的红利也能舒舒坦坦过下去;写,却要面临六七年的无人问津。要知道,一个文人,销声匿迹几年,必然背负被时代遗忘的、沉重的代价。
他就这样躺了一整日,再起来时,写的念头占据上风。这是他一生的梦想,沙漠带他看清了自己。
此前一度认同蔡生的观点:“苦在心里就好了嘛,肉体受罪做什么呢”。想受罪实在很容易,活法各千万,自讨苦吃不见得是自激的上策。事实上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内心的痛苦的的确确需要借助更强烈的肉体痛苦来缓解,内心的迷雾更是只在肉体能量被消耗殆尽时才逐渐被驱散。
普通如我,倘若有幸在两者间寻个平衡,也是极为浪漫的殊途同归之法了。
当然,写也不是提笔就成的。收集历史资料、实地考察、研读作品,这些做完已是三年后。然后,他找到一个小屋,住下来,开始他日复一日的、从中午开始的早晨。无论是汗流浃背的夏天,还是瑟瑟发抖的寒冬,当他临摹完最后一页,放下笔,转身投入家人的聚会,仿佛刚从沙漠中起身,缓缓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