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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要走多少路?回首看,是一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凌乱着,记忆对行经的迷失作了标注,重复出现的事物都由记忆重笔勾选。有时真怀疑某些方面的真实,比如,脚印上迷离着光阴经过时的匆忙或凝滞,久远的年代里,一切显得那么虚。一串动物的脚窝交叉其中,弯弯曲曲,插花般的跳跃。季节的呼吸在游弋。

看清某段过往是徒劳的,多是片段的返照,白石上摇曳着斑驳的树影,是秋日的阳光在照拂,那时自己刚好坐在苦楝的树荫下,思索一场秋收的爽意,一只斑鸠飞过了秋阳。又如,一声饱含热情的“哒”,无头无尾,仿若来自迢递的从前,辣辣的太阳晒得额头发烫,才发现,发了一会儿呆的自己,松了松马的辕轭(挽具),该向马的劳作表示满意了。还想起,昨晚的明月下,西北角的天空一团乌黑,铁锹反射流动的光,马耳朵前方划过一道闪电。满面的沉思,满面的惶惑,仿佛一些东西走失了,有些紧要的东西被大意地丢失了。

时光过滤了太多的以往,它们又以另一种方式存活着,天地间无量的容纳,不动声色的处之泰然,确实让人感怀。

有什么不能丢失的呢?物质的东西,久了自然会旧,精神层次的东西,过于庞杂了会冲撞,势必要经过时光的箩筛,细细甄选。或在返璞后,在后知后觉的啃啮下,总会露出先天的芽头来。

我这样想的时候,听到远处一头牛的哀鸣,和着堂哥愤怒的斥责声一同传来。父亲说,老四的牲口又不听话了。如此,便听得次日清晨的敲门声:

“叔!今天上午借用你家的牛锁(牛轭),我的那个昨天用坏了。——那条死牛!”

牛轭套在牛的肩背上,用套绳连着车辕,拉犁拉耙时,连着犁耙,状若一柄回旋镖,它是牲口们最不情愿见到之物,想象中,那是它们的枷锁。牛的肩头套上了轭,是自驯化以来最显眼的劳作形象。从另一个活泛的意义上,轭的意象也可以看做整装待发,犹如战马披上了重装,士兵穿上了护甲,武生扎紧了靠,催场的锣声“嘡嘡”地响起。

能经久不忘的,必是那道划痕刻进了骨子里,一边蛮荒野地地行走,一边随风吹走了大部分往事,有时候,是故意遗忘某些个人和事。背负所有的往事是走不远的,会踉踉跄跄跌进别有预谋的坑里。卸下一些东西,把眼前的坑填满,前方又是坦途了。

岁月恒久而常新,林花谢,谷禾实,记忆的河水已充不满河床,常常是,沉郁的事还没理清,转眼就看到了柳梢舞风的日子。

记忆一直缠着人的脚步。记着往事的好,眼里满是上岸后的憧憬呢。

总是想起父亲往马身上套上挽具时的情景。河开了,要犁地了。燕子的剪尾擦过树梢,高天的流云正在漫过初春的大地。年老的父亲细心地把挽具摆弄好,欣慰地拍拍那匹枣红马,小声说,大地很坚硬,犁地靠你了。开墒时,马猛然一用力,犁铧下翻出一股苦涩的气味。锈红的土地封印了一冬,释放原初的苦涩。正如早年的家庭,解甲归田的父亲,在那场浩劫中如一片树叶般飘零。破败的住屋,清寒的日子。艰苦的时光里,父亲重拾信心,想尽办法贴补家用。面对子女入学,父亲更是竭尽了所有能量,坚忍的精神堪比当年的抗战。苦寒的日子,是子女成长的路基。很显然,路基是坚实的,他的子女都接受了相当程度的教育。


人的成长之路有多漫长?成长就是煎熬父母,找到自己,再远离故土。最后远离自己。

忘不了,那把绿色的军用水壶,父亲劳作时带上它,壶里的水变作汗水,庄稼成熟了。子女是父母的庄稼,也是父母的收成,长者在一茬一茬的收成里,看到孩子的成长。农民面对庄稼,就是父母面对子女。密实的籽粒,亦或是秕谷,都是收成,只是收获的心情不一样。哪有农民不盼一场好收成呢。

不知道岁月的眼睛会不会流泪。它把人的一切悲欢从身世中抽离,猜不透,怎样把过往压成了二维平面,里面轻飘飘的物事,如无根的云。云的老家是江海,人的老家在梦里,梦里有老家。有时,人是顺着梦回老家的。

现今的院子,晒的似是过去的阳光,平躺着的每件物事,复活着往昔的光阴,它们安闲自若。墙角一具枣木牛轭,提示我曾经役使过一头牛,如今牛不见了,它却一半埋进了土里,穿孔兀自黝黑,硬木独有的瓷光。农具唯恐不结实,唯恐耽误了光阴,不知命的流年里,究竟有多少光阴的故事,有关汗水,有关韧性,也有关每个晨昏的耕锄犁耙。

把牛轭用坏的堂哥(其实是牛拉坏的),是个快人快语的硬汉子,整天有用不完的力气。他说:“没活干了浑身疼,有活要做了,身上的螺丝嘎巴响。”身体要是螺丝拧成的该多好,人就不必操心一日三餐了。他经手的农具坏了一件又一件,手下的牛马也时刻亢奋,与主人高度默契,做到马上能吃草,马上能犁地,马上能休息。

“看见牲口晃着身子拉不动,真想把它替下来,我保准比它拉得快。”

为了收成,他甘愿做牛做马。看到他,总让人想到一副铁打的江山。

很传统的观念,作父母的,都为自己备了一具牛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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