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爱过年,因为过年不仅可以放鞭炮、吃糖果、穿新衣、吃肉菜、走亲戚、看社火,还能领几块压岁钱。
对于农村人而言,改革开放之前的农村,春节前,生产队自己做豆腐,挂粉条,然后分到每户农家,当然少不了要杀十几头猪。
过年看杀猪,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个盛大节目。
看那躲在圈里被养肥的猪,被铁钩勾住脖子拖拽出圈,四条腿四只蹄撑在地上剧烈挣扎着,听到这个黑色祭物拉长声嚎叫着,然后被一帮壮汉七手八脚按倒在门板上。只见提刀人撸起袖子,手起刀落,霍地一下,长刀刺进肥猪的脖子,白的进去,红的出来,然后一股子鲜血从脖子里喷涌而出。伴随着猪的嚎叫由撕心裂肺变得奄奄一息,一长一短的血流的瀑布就倾泻而出。案板下的大铁盆里便渐渐盛满了冒着热气的鲜血。等猪完全没有了气力,然后,整个肥猪被几个人抬着,投进一口满是开水的大锅,煮烫一会儿,再翻过来,然后再被长铁勾勾出来,拖到大海锅旁边的案板上用石头砸鬃毛,然后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心、肝、肺各归其类。
有时候杀的是公猪,于是又多了一根弹性很好的肉棒,那些喜欢恶作剧的男人就拿来吓唬婆娘们。婆娘们摇着手,一边骂着一边迅速跑开。姑娘们则看得脸红心跳,捂着脸背过身去。
屠夫翻肠子的动作非常麻利,跟捣鼓绳子一样顺溜,这一切都做停当之后,整个猪就被分解为两块,然后挂在木头架子上,等候分肉,成为年节里人们碗里的美味。但有一次特别例外,在杀猪现场上映了一处惊险闹剧,成为贫乏年代里农人们的精神大餐。
那是一头普通的猪,经过十个月的吃草、吞料、蹭粪便,终于长得膘肥体壮,身上每个毛孔似乎都能流出油水,虽不算凶猛,劲儿却大得出奇。
出圈的时候,几个壮年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逮不住,它就像一头凶猛的狮子,鬃毛竖起,撞翻两个小伙后,又咬伤了一个男社员的腿,然后躲在窝里死活不出。
等到一柄长铁钩挂住它的脖子的时候,它终于被拖了出来,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叫声。一旦铁钩取出,准备临刑受戮的时候,只见它又胡蹦乱跳起来,但还是禁不住几个壮汉的膂力,最终还是被按倒在肉案上。只听到一阵“快!快!”的喊声,一把锋利的长刀就进入了它的身体。随着剧烈的嚎叫,就冒出来几股鲜红的液体。只见它猛烈挣扎晃动的四肢突然僵直,整个世界似乎一下子陷入幽谷之中,瞬间寂静异常。只见几个杀猪的壮汉长出一口气,然后偏着头再蹭去自己脸上的汗水,似乎完成了一件壮举。
和普普通通的猪一样,这头肥猪被放血后,平静地躺了一刻钟光景,最后就被投进了一个巨大的开水锅。大概因为滚烫的开水刺激吧,只见这头猪突然从开水锅里蹦起来,翻身跳出大锅,突破重围,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落荒而逃。
一行追逐的队伍随即跟上去,在荒凉落寞的乡村小道上,一头猪带着一群人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向悬崖。但猪并没有跳下去,而是一个九十度转弯,向沟里的麦田跑去。于是,一群人又冲向麦田。大概猪太肥了,长期养在圈里,也失去了自然的奔跑能力吧,这头四条腿动物最终还是被两条腿队伍追上了。
在杀猪场几里开外又被几个手拿铁钩的年轻人给勾住了,用麻绳拴住,硬是给拽了回来,再次关进圈里。
在其他小伙伴观看新的肥猪被杀的时候,我却静静地观看这头临刑脱逃的猪坚强,默默地陪伴他一生的最后时光。这头猪大概实在跑累了,回到圈里,就静静地趴在窝边一动不动,只能面对着挂满同伴尸体的猪肉架默默流泪。它的眼泪就如一泓泉水,汩汩而出,长长的泪水像一条溪流,蜿蜒爬过脸上的鬃毛,淋湿了圈里污浊的土地。
那头猪会不会知道,它生命的最后半小时可是我陪伴它度过的?可我一直记着,当时,穿着粗布、流着清鼻的我,在冰冷的冬天,默默地看着猪,猪却并不理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绝望,它只是默默流泪。
我只知道,小时候听到骂人的话说:笨得跟猪一样。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这头猪并不笨,它会装死,它会反抗。我第一次知道,猪,除了吃饭,除了做爱,除了嚎叫,猪,也会伤心,也会流泪。
后来上小学了,老师说,思想情感是人类特有的,我就颇为怀疑。我至今仍在想,那头猪如果有思想的话,它在死前想过大限没有?如果它总结一生的话,除了吃,它还做过什么?它是不是后悔做一头猪?它明白人的心思吗?
后来读张鸣老师的书,他说,和人最像的动物就是猪,因为张老师养过多年猪。
再后来,读到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就想起我小时候见到的那头猪,是不是王小波笔下的那头猪转世的?虽然它不会学汽笛叫,也不风流,不爱圈外的母猪,但它不甘心被生活设置,面对屠刀敢于拼死反抗。虽然它最终也成了新年的祭物,但我始终很佩服这头猪,也感觉王小波表面用幽默的笔法写猪,实则在表达某种失望。
再后来,我教书了,一干就是三十年,很少碰到特立独行的生命,所以听到“人有两次死亡,先是精神,后是肉体”的时候,我就怀疑,这句话是说人呢,还是说那头死过两次的猪,因为人和猪是一家子,不然,汉字的“家”怎么会造成“屋子下面一口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