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哪儿都好，就一点，忘性大。
小时候，妈总在人前人后夸我，说我懂事，从没让她操过心。每当这时候，妈就捧过我的脸，狠狠地亲一下，眼里放出熠熠的光，脸上年轻时被火烧留下的暗色的疤痕，也仿佛明亮起来。
其实，哪一个孩子，当妈的没操过心呢？
我清晰的记得，自己小时候身子骨弱，总是犯支气管哮喘。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妈总没日没夜的抱着我，紧出钱给我买好吃的。有一次我又嘴馋了，就装病，后来又没忍住，把实情告诉了她。当我等待着她的责骂，妈依然亲昵地抱着我，抱着我抹眼泪。
还有一次，妈因为我小就只带姐姐去吃丸子（方言，意参加婚宴）。我气的不行，想在家触电自杀。妈回来听到我的想法，真吓坏了，抱着我一块哭，说我咋那么傻。
我说这俩事您也忘了？妈说忘了，忘了。
我知道，妈是因为爱我宽容我，而对我曾经的不懂事，不说给别人听，或故意地选择忘记。
这种忘记带给我的，是从小到大的充沛关爱和赏识教育，我所有的自信，其实都源于斯成于斯。多少年后，当我自己也有了儿女，才知道这对孩子来讲是多么的重要，对农家妇女来讲是多么的可贵。其实妈也不懂得什么深奥的道理，她只知道朴素而热烈地疼我爱我。而就是这份爱，给予了我最先进的教育。
更可贵的是，这样的爱，妈始终没有变更，永远是那么朴素，那么热烈。我结婚时回老家办婚礼，临行了，妈依旧狠狠地抱我，狠狠地亲我，连我老婆看了也感到很惊奇。前年过年回家，大早上，我还在睡觉，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睁眼，原来是妈，她正偷吻我的额头呢，亲完还让两片脸颊轻轻地贴一起，磨一下。我轻唤一声妈，幸福得差点润出泪来。
2
家里有张老照片，妈年轻时照的，在抿着嘴笑，眼神灵动。现在再看妈，真的老了,从腰身到脸庞，都隐约有了记忆中姥姥的样子。但经常地，妈还喜欢抿着嘴笑，眼神少了点灵动，多了分温情。
可家里人都知道，这笑的背后，到底蕴藏着怎样的不易，应该就像《父亲》歌词里所写的，人间的甘甜有十分，她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她却吃了十分。
这么多年来，为了奔个好日子，妈随爸做过各种买卖，忙过各种农活，风吹雨淋起早贪黑一样苦累都没少挨，在家也免不了跟爸的急躁脾气舌头碰牙、劳心憋屈。没想到，刚过了阵好日子，辛辛苦苦挣下的钱，又因为养蚂蚁被骗回到了解放前，个中辛酸，真是难以为外人道。
最让人感觉亏欠的是，妈本来劳碌命，却又很少享受，也不会享受。即使做点好吃的，妈也多让给家人，自己一块白豆腐蘸酱油就吃得很满意。
我说妈，这些亏欠您都忘了吗？妈说忘了，忘了，哪有那么多亏欠，看你和你姐有出息、孙一辈好，我就比啥都高兴。说完依然抿着嘴笑，眼神少了些灵动，多了些满足和温情。
我后来把妈的话结合着家族的兴衰细品，妈和爸一样，都想别人比自己多，都辛劳比享受多，这个世界总体是公平的，易经又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和姐两家人都合乐向上，就有妈的一份功劳吧。而我们浸入骨髓里的乐观良善，也一定深受妈的影响。人说好女旺三代，这话我真信，因为妈就做到了。
3
今年5月的某一天，我照例给家人打电话，很意外，是姐接的，说了几句又转给爸，我问妈的情况，爸前面还搪塞，后来告诉我，你妈突发脑淤血住院了，清醒时还叮嘱不要告诉我，怕耽误我学业进修。一问原因，原来前两天妈连着给农田浇水，一方面太劳累，一方面又健忘，竟两天没吃高血压药。
我一直担心妈的高血压，但考虑到妈的心宽似海净想乐呵事，从没想到妈会患脑淤血，这得累成啥样，对自己的身体不在乎成啥样啊。听医生说，得亏姐强把妈送到医院得以救治及时，要不会很危险。
请假赶一夜火车，我来到了妈的病床前。妈唇色铁灰，手上扎着吊瓶，鼻孔插着供氧管，还在昏睡中。
我想着妈心疼自己的一幕一幕及自己对妈的疏忽大意，心里真悔得要命。自结婚以后，我就基本一周给家里打个电话，有时一忙乎，十天半个月也是它。每当那时候，妈的电话就主动打过来了。乃至姐提醒我，一定记得勤给妈打电话，要不她真想你和孩子，这我才更勤快一些。还是去年的某个时刻，我学习传统文化，突然开窍感悟到自己的亏欠，后来改成三四天一打。很值得庆幸，这次若不是打电话及时，妈的情况我可能就错过了。
过了一阵，妈醒了，还能认出我，轻声说我不应该回来。我说妈呀，儿咋样都得来看您啊，您把儿的事想得太重，把自己的事想的太轻了！妈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我。我突然发现，妈那双原本灵动和善的大眼睛，现在好像被蒙上了一层迷雾，变得混沌而模糊，还有什么比这种混沌更扎心的呢？
病床上，妈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无助和焦虑，我则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来哄她，像她以往疼我那样来疼她。
上天保佑，妈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我也只看护了两天，就被妈赶回了学校。临行前，虽然还不能下床，妈依然抱了我，亲了我，眼睛少了些混沌模糊，多了些灵动和善。我笑着跟妈说，这回涨记性了吧，以后一定照顾好自己，一定别忘记吃药。
出院以后，妈的健忘症愈发严重了，但每天都不忘吃药。我呢，则每天都不忘给妈打一个电话。我跟妈说，生场病也好，给您提个醒，更心疼自个儿，也给我们提个醒，更不忘母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