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然的观察

我们在彼此交谈时，有没有真的在聆听对方？你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自己交谈，现在有一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他想告诉你一些事，但是你没时间或是无意听他说话。我们的耳朵经常是闭塞的，里面并没有什么空间，所以我们从未真正倾听过对方的话语。倾听不只是用耳朵去听，同时还要听到话语中的含义、内容以及弦外之音。声音是非常重要的；有空间的存在，才会有声音，否则声音就无法存在了。只有空间之中才能产生声音。因此“听”的艺术就在于不只是用耳朵去听，同时还要听到话语中的弦外之音。话语中都有弦外之音，要想听到它，心就必须有空间。但是在听的时候，如果不断地将对方的话转译成自己的偏见和好恶，你就不是在倾听了。

你能不能在倾听演讲者话语的同时还能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反应，而又不企图去修正自己的反应以顺应演讲者的观念？这个过程就是一种冥想：首先，演讲者说了一些话，你专心聆听他的话，同时也能意识到自己在听话时心中所产生的反应；你的心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自己的反应和对方的话语。这意味着你的心是全神贯注的，而不是飘到别处。如果你能真的“倾听”，在那份倾听之中自然会有奇迹发生。那个奇迹就是，你和演讲者的话语产生共鸣，而同时又能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反应。你能同时听到演讲者的话和自己心中的话，你把所有的声音都完整地听进去了，这意味着你的心有空间。你全心全意地在倾听。

你能不能在当下这一刻开始学习“听”的艺术？也就是去倾听、觉察你心中所有的反应，并留出空间来包容心中的律动，同时又能听到外在的声响。这是一种整体性的觉知，一种融为一体的倾听方式。这种“听”的艺术需要你全神贯注，因为当你全心全意在听的时候，听者的存在感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对真相的洞察，对事情是真是假的认知。如果真想弄清楚冥想的心是什么样子的，你必须留意地倾听所有声音，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水不断地流动着一样。

宗教修持是不是一种思维形式，或者它是否应该超越思维？思想永远基于经验、知识和记忆之上，因此是非常有限的。不通过思想来探测那个超越思想之外的东西是很难办到的事。我看见思想的活动在本质上是受限的，无论在技术领域还是在心理领域都是如此。思想及其所有的活动都是受限的，所以才会有冲突产生。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你一旦理解了这一点，接着要探索的就是，什么样的工具才能探入思想领域之外的东西？这件事有可能办到吗？思想确实可以检视自己的活动、局限、自己组合事物的过程，以及摧毁或创造某个东西的过程。思想总怀着一些自己的困惑，但仍然能带来某种程度的秩序，不过那并非至高无上的秩序，而是一种有限的秩序。秩序与整个存在息息相关。

也许“探测”一词并不妥当，“探查”也不正确，因为你根本无法去探查一个超越思想之外的东西。我们是否有可能在无念的状态之下进行观察，譬如去观察一棵树、聆听流水的声音而不受任何妄念的干扰、只是去观察而没有任何记忆的活动。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摆脱掉那个老旧的观察者。

你能不能不带着任何妄念或记忆来进行观察？你能不能看着你的妻子、你的女朋友或是你的丈夫，但心中不带着“妻子”、“女朋友”或“丈夫”这个名词以及和这个名词相关的各种记忆？请深思一下这件事的重要性：你看着她、他或一条河，就好像初次遇见一样。清晨起来你望向窗外，看见远山、河谷、树林及绿野，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名初生婴儿见到壮观无比的景象一般。这意味着你要不带有任何偏见、结论、成见去进行观察。如果你是一知半解的一定无法进入这样的状态。但如果充分领会了个中的含义，你很容易就能进入状态。假设我抱持着过往的印象、记忆和伤痛来看待我的妻子，我可能永远也看不见真正的她了。你能不能凝视着你的女友、妻子或丈夫，就像初次遇见他们似的，心里没有任何刻板印象或记忆？

若想探查不被染指的内心的本质是什么，你必须全心全意地觉知。这意味着你不能依赖宗师、教会、自己的观点或是过往的传统——也就是要自由地进行观察。如果以这种方式进行观察，你的头脑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纯然的全观是没有自我活动的。妄念即是自我的活动。妄念、记忆、累积下来的创伤、恐惧、焦虑、痛苦、哀伤，这些都是人类的烦恼，亦即我们的意识或自我。但只要一观察它们，它们就不见了。在观察的时候，并没有一个“我”存在着。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进行这样的观察，完美的秩序就会出现，而且里面没有冲突，冲突便是失序，但是在这份失序的冲突之中，仍然存有一种奇特而受限的秩序。

接下来，我们可以探讨冥想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教你冥想，不论那个人的胡子有多长，身上的袍子有多奇特。你必须为自己去发现这件事而不能依赖任何人。

你必须非常仔细地去理解“冥想”一词的真谛，也就是去了解“度量”的活动。“度量”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古希腊至今，整个技术领域都是基于度量之上的。你不可能不通过度量来造桥或建造几百层高的摩天大楼，然而我们同时也在内心里进行着度量的活动：“我曾经如何，我将要如何。”“我是这样的，我曾经怎么样，我必须怎么样。”这些不但是度量，也是一种比较的活动。度量就是比较：你高，我矮；我皮肤白，你皮肤黑；我们必须去深入理解度量的含义，譬如“更好”或“更多”，而永远不在内心里进行这样的活动。在我们交流的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在衡量或比较？

头脑一旦摆脱了度量的活动之后，一向习于衡量比较的脑细胞，会清醒地意识到度量原来是对心理健康有害的。如此一来，脑细胞就产生了突变。

你必须弄清楚自己是否能活在没有度量的生活里——不是偶尔去打个坐就算了。“冥想”具有非常深刻的含义，理解或洞悉它的含义，意味着你已经止息了心理上的度量活动。你有没有在做这件事？

冥想接下来的工作又是什么？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理解了全观和彻底倾听的真谛；在彻底倾听之下，你一定会觉察到心中的念头。我们现在要问的是，到底有没有一个神圣的东西存在？我们并不是在探讨“有”或“没有”。我们要问的是，有没有一个东西是思想无法染指的？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达到某个超越思想的境界，而是到底有没有超越思想的境界存在，那是否在物质范畴之内。思想是一种物质的活动，因此由思想组成的东西，一定是受限和不完整的。那么，有没有一个东西是完全超出思想之外的？我们是在探讨、留意以及倾听——这意味着思想活动是完全静止的——除了肉体必要的活动之外。我必须从此处到彼处去；我必须写封信；我必须开车；我必须吃东西；我必须煮饭；我必须洗碗盘。这时，我必须用到思想，虽然思想非常有限，而且总是一成不变。但是在内心里，也就是在心理上，思维的活动必须停止，否则进一步的活动是无法产生的。若想观察到那个在思想之外的东西，思维活动就必须停止。如果你问：“止息念头的方法是什么？是专注禅定，还是控制念头？”那就是一种很不成熟的态度了，因为想控制念头的又是谁呢？

有限的思维活动一旦静止下来，不只头脑中有了空间，心中的空间也会出现。这里指的并不是自我扩张的空间，而是无限量的空间。思想的本质是受限的，因此无论它怎么造作，永远都是有限的。思想一旦觉察到自己的局限，并认清世界的混乱就是由自己的局限制造出来的，那么凭着这份觉察，你就能发现崭新的东西。这时，真正的空寂便出现了。

换句话说，冥想就是在心理上了解和止息一切度量的活动，亦即停止所有“变成”的活动，并认清思想永远是受限的。它虽然渴望无限，但它毕竟是从局限之中产生的活动。如此一来，思想就安静下来了。喋喋不休、混乱不清的头脑静止了下来。因为它已经看见自己的真相，所以无须修炼，便自然安静了下来。这个真相、这项事实即是一种超越时间的东西。

思想止息了下来，这时头脑开始出现彻底寂静的感觉。现在，所有的思维活动都停止了。它虽然停止了，但如果有必要的话，它仍然可以在物质世界中运作。现在我们只是假设它是安静的，是空寂的。因为空寂之中没有任何活动，所以是无边无界的。但自我的空间一向非常狭小，自我感一不存在，亦即思维活动止息时，头脑里就会出现巨大无边的空寂，因为它已经摆脱了自己的局限。

只有空寂是不受时间或思想染指的，或许它就是一种最神圣的东西了。你不能为它定名，因为它也许是无法被形容的。它一旦出现，人的心中自然会产生智慧、慈悲和爱。如此一来，生命就不再四分五裂了，因为空寂本是统合一致、生机勃勃的能量活动。

生死是同等重要的两个方面。其实生就是死。止息所有的烦恼、痛苦和焦虑，便是一种死亡，犹如两条河并成一条浩瀚的大河。从我们一开始谈话到现在，所有的内容都是冥想涉及的范畴。我们已经十分深入地探索了人性的本质，但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你带来突变，除了你自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