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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难得清商署放假,夏暮云独自到秦淮河畔散心。忽闻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琵琶声,回首见画舫中一妇人正在弦上撩拨,白色长裙衣带翩跹,外罩一件杏色单衫,神情缥缈。暮云乍看之下便觉眼熟,走近打量才认出是在商初继府上见到的琵琶妓。待一曲奏罢上前问候,琵琶妓便邀她上船小叙。久别重逢格外亲切,琵琶妓便将别后的遭遇和盘托出,才知其经历过几段风流韵事,但所嫁之人却十分不堪,幸而在友人帮助下得以脱身,如今在这画舫之上为游人演奏,倒也能凑合度日。相比之下,已是清商署教头的暮云貌似更走运,但遭际却也清苦了些。别后,暮云倚在阑干上一阵惆怅,望着水中憔悴的身影,她想,如果曾经不为扬名、不学琴艺,也许便能在这红尘十丈中得一人厮守,在烟火巷陌里觅一栖处。但她显然也并不后悔所选的生活,只一笑了之向桃花深处走去。
夏暮云自称是荆州武陵人氏,自小生活在桃花源中。只这桃花源人情淡薄,各户人家躬耕自足,老死不相往来。夏氏本是书香门第,家主夏守清却因在逃难途中饱尝辛酸疾苦后看透了书卷的单薄无用将其付之一炬,并嘱咐后代子孙只可躬耕、切莫读书。到夏暮云一代,早已成为地地道道的农夫。但这暮云生性疏懒,干活时因心不在焉屡出差错,不免常被家人斥责嘲弄。幸而家中不缺人手,她亦是个识趣的人,每到农忙时只捡些跑腿打杂的活计来做。由于祖上与渔樵陆氏交情甚笃,家中收成好的时候就常差她给陆家送些去,一来二去便和渔父路临帆熟络起来。这路临帆虽是渔人,小时却也读过不少书卷,他谈吐之间那种慷慨从容的气度很快吸引了小暮云的注意,便常常要求路叔叔多讲故事给自己听,有时也会同他一起沿着武陵溪打渔。路临帆有一架伏羲琴,每到逸兴遄飞时就挥弦弹奏。时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时有飞鸿临湖照影,衬得琴意更加芳菲。弹奏者逸乐忘怀、听者陶然无忧,琴曲中本来含有的那缕哀思自然难被发觉。当然,这一段可算得上是小暮云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其他时候虽说不上苦,却终归太过无趣。小暮云从来对农事耕织缺乏兴趣、一窍不通,她便成为了客居家中的一个孤影,家里人即便有事找她,也不过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天,小暮云被差遣到仓库里取些农具,却无意中碰倒了一个碗橱,发现后面露出几本旧书,卷首题了“酒狂”二字,她记起帆叔曾向自己提到过这个曲子,思忖或许是琴谱,便悄悄塞到身上准备带去给路。这时母亲进来看到一地狼藉的碎瓷,不由大动肝火,操起笤帚便朝她枯瘦的身子上打去,小暮云不及躲闪,感到后背一痛,跌在地上,但深知如果书卷被发现会惹出大祸的她只好用身体死死护住琴谱,任由笤帚在背上抽打,由最初的疼痛转为麻木。母亲看她一动不动,没下得去狠手,待气消得一些,嘱咐她把东西收拾齐整便也不再追究。暮云打扫一番后,也不顾还在麻痛的背,便兴冲冲地去找帆叔分享自己的收获;路上却恰巧遇到路引着一个穿着怪异的陌生人正往自家这边过来,她不好意思直接过去,只是跟随在两人身后,听到帆叔在给那人介绍桃花源的缘起和村中情况,对方听到了频频点头、赞不绝口。暮云只觉得暗自好笑,这些东西在她听来不过是翻来覆去的老生常谈,只在无话可说时才会拿出来翻嚼,帆叔平日里根本不齿于这些陈年往事,今天何故又提将起来。细看来客虽也穿着一身蓑笠,却做工十分粗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账房先生的油滑气。她不喜欢来客,却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厌恶是因为来客本身,还是只因他扫了自己与帆叔分享琴谱的兴致。直到第四天,小暮云才逮到机会去见帆叔,临帆见到谱子果然喜出望外、爱不释手,暮云心里高兴,嘴上却不免刻薄两句,说道:“帆叔,前几天见你总引着一个人四处寻访,这到底是个什么重要角色,竟值得你这般陪护?”
云帆笑道:“原来你一直在暗查行踪呢?他不过是一个从外边来的渔人,我一来要招待好客人,二来也正好让大家问问外边的情况。这不,里面的人都几百年没有出去了。”
暮云好奇道:“唔?外边,我好像听说过有……它是什么样呀?我们为什么不出去呢?”
临帆摇摇头:“我小时候还有私塾,现在连私塾都不给办了,也难怪你不知道。外边据说是一片水深火热,就是……到处一片狼藉。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出去过,只是那些人要不音讯全无,要不回来以后就变得阴沉、暴躁,总之,出去没有好结果,索性就不去了。”
暮云想了想说:“但是不出去,终归就不会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坏呀。”
临帆叹道:“我小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有一个朋友出去探险,回来以后变得郁郁寡欢,不久就自尽了。而且每次稍一提及想出去,母亲就闹着说我要是敢走她就上吊,所以一直也没敢再动出去的念头。”
暮云听了觉得可惜,便说:“哎,不提这事了!我想听你探弹这几本谱子。”云帆微微一笑,望着谱子思量半晌便挥起琴来。那声音清晰明畅,其中却多了一些错杂的地方——由行云流水蓦然惊为急弦,由平畴万里忽入高山深谷,明明是娓娓道来,突变为唇枪舌剑;由欹侧萦纡,又转入空阔坦荡,而这诸般变化之间,却隐隐撩拨起一种东突西触的痛楚,它欲隐于琴音下,却愈发浓烈,好似举杯消愁愁更愁。一曲终了,两人已无心再谈论,只草草辞别便各奔西东。
但不想这一别之后便是天翻地覆。第二天,原来见过的那个渔父引着一个戴乌纱帽的人和一大群兵甲闯进了桃花源,让村里人说清来龙去脉后便要将其尽数遣去,说这地方本归陈郡谢氏,岂能由几户在户籍上都了无名迹的“黑户”私占了去。桃花源中从不置备兵甲,亦鲜有人有据理力争的气魄和胆识,见来人剑拔弩张、气势汹汹,便只好听任所谓的郡守重新分置,将桃花源拱手让了去。源中旧户被分到郡中豪门士族的辖域内做起了佃农,但手里尚无通行的货币,只得将家中物什悉数卖去换些稀薄的筹资,那些本能自给自足的小门小户积蓄甚少,不过几年就因无力偿付田租几乎沦为流民。路家亦光景惨淡,虽有听说临帆腹中经纶欲聘为清客者,却被他在醉中悉数遣去。而将外人带入源中的临帆更成为了村民们发泄积怨的众矢之的,他们不但不再同路云帆说一句话,就是迎面见到也要退避三舍并在背后高声叹气。重重压抑下他再无闲情挥弦,只能成天躬耕,就算少有闲余也是借酒浇愁。老母见日子每况愈下,儿子也不成器,在一个寒冬的早晨含恨而终,临终前竟责令儿子务必剪断伏羲琴的弦。临帆正迟疑之际,老母已一命呜呼。他本在劳累和烂醉中日渐憔悴,再经此事后再无力支持一病不起,旧相识竟无一人问津,高烧中只有暮云前去探望,她见到的早已不是那个箫箫肃肃的风流人物,而是枯瘦如纸的老人,他见暮云送来的茶炊,在痛苦中勉强挣扎出一抹熟悉的笑意,说道“你来了?”
暮云一把扑到他身上说:“帆叔,你这是?”
“我恐怕时日无多了,你把我那架伏羲琴拿走吧,我最终也没舍得毁坏琴弦。你天资不错,又肯用心,用些时日定有所成。”
“帆叔,不要说这个,你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我心已死,没有用了。”他突然提高声音说,“没想到这辈子遇到的人,不是乏味,便是居心叵测,桃花源外事态凉薄,源中又何尝不是漠然自顾。”
“不是的,帆叔,大家都受了很多苦,如果无人闯入,又何至于如此。”
“本来?从前大家尚安于自足,不会相互找麻烦;等到破败之时便要想方设法将自己的不幸转嫁到他人身上,就像这样能好受一些似的。再说那些闯入的人,更是笑里藏刀!”
“闯入的人确实不可原谅,但大多数人只是迫于生活之苦,才麻木不仁的,而且,帆叔,对他们的恨最终折磨的只是你自己呀。”
“暮云,你年纪虽小却看得通透,至于人性如何,我不愿再和你争辩。也许人并不坏,但确实待我太薄。”他停了一阵又说,“但我还不甘心,桃花源的故事,有一天你要讲出来,让听者也来做一评判。求你……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是什么?”
“这伏羲琴本是那个自尽的挚友临终前托付于我,我没能照管好它。我只求你……有朝一日让它重现光泽,让它的琴音和桃花源的遭际一起为世人所知。离这不远的霞府山上有一对兄妹颇善抚琴,你将那本旧谱作为束脩,他们应该会不吝赐教的。”
“我一定不负所托。”暮云望着帆叔那因病痛与心死而扭曲的脸,心中一阵悲凉。她伏在他又冷又硬的薄被上,泪水沁出了一块浅灰。
“暮云,别哭,人终有一死,能有一人伴我身旁,足矣、足矣。”说罢一阵苦笑。他那空洞的目光里依稀又泛出一些往昔的神采,呼吸也逐渐均匀。这安稳的声息竟让暮云不觉睡去,醒来时但觉头脑昏沉,抬眼一看,帆叔已然逝去,但面容上的枯皱微微舒展,并非之前所见那般痛苦的神情。她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来,抱着他临终前所托付的伏羲琴,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兄弟姊妹们见了她手上的琴不免又是一番嘲笑,说她成天不务正业,倒和琴主人颇为相像。父亲看见那琴,仿佛见到什么不祥之物,命她马上拿到离家三里开外的地方扔掉,否则不许回家吃饭。暮云伤心之余终于决定拿上琴谱、收拾行囊,离开这个弥漫着怨气的地方。深秋的天气颇为萧瑟,让她更能感受到背上伏羲琴的重量,并隐约闻到木质轻微的沉香,它比秋天的空气更淳更厚。
第二天,她只身来到霞府山上,在一间古雅朴素的竹屋里见到了南宫兄妹。说明来意后,她将《酒狂》古谱递给二人翻阅,良久,哥哥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妹妹脸上则逐渐露出笑意,说:“《酒狂》虽有谱传世,但品得出这份古谱确是原汁原味,我们兄妹抚琴自娱,虽无授徒之意,但你既有诚意学琴,平日里指点切磋倒也无妨。只这竹屋修葺时便以清朴为旨,并未设有余室,暂栖山下客栈,清晨雾气正浓时前来学艺,不知你可愿意?”
暮云连忙点头称谢,拜过师后径自下山准备。由于出门并没带多少积蓄,她只好早晨上山学艺、下午在客栈中做杂役挣钱。作为一个不更世事的乡下姑娘,她没少受市井的奚落和冷眼,只是那身过于俭朴又沾满风尘的衣装,就成了客栈伙计们一个星期的笑柄;交给她干的也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活儿。半天洗脱尘俗沐浴琴音,半天在烟火气中摸索历练,倒也不失为一种平衡;只这琴音过于素净,烟火过于熏浊,在二者之间颠簸仍不免令人心绪浮杂。由于勤学好问,精于钻研,她的琴艺进步得很快,不久好便可弹奏《梅花三弄》《平沙落雁》这样的名曲,两位师傅相对会心一笑,虽不赞许,却更用心地加以栽培。这天暮云在房中钻研琴艺,正值山光西落,池月东上,琴曲不觉从闲敞的屋门中流散开去,为夏季的清风明月平添几分意蕴。一曲谈罢,忽被一人叫住,暮云回头见门前站着一位散着头发的青衣怪客,他拍手称善,目光却停在伏羲琴上。不觉走过来用手抚摸琴身项腰间半月形弯入,嘴上喃喃说道:“好琴!好琴!”
暮云问道:“客人何出此言?”
那人才如惊醒般回神道:“见谅、见谅!我听足下琴意悠远,便想前来拜问,没想到这古朴浑厚的伏羲琴在足下手中,竟弹出了这般清远之音。”
暮云暗想这人虽行为怪异,待自己却罕见地十分有礼,也看得出是个琴痴,便笑道:“先生见笑了,我只是初学琴艺,尚在摸索,先生如有高见,不妨赐教。”
“啊,哪敢说赐教,倒有几个地方想和阁下切磋。”
这一老一少便在昏光下叙起琴艺来,不时挥弦弹奏以试效果,直到有伙计上来提醒夜深人静切勿扰人方才罢休。怪客临走时说:“与足下相识真是荣幸,怎奈夜深人静难以继续,我明天一早要上山拜望南宫二友,只能下山后再与阁下切磋!”
暮云一惊,喜出望外道:“南宫氏二位不才正是恩师,我亦在清晨上山学艺。可与阁下结伴而行!”
第二天清晨,暮云背着琴下来,果见那位怪客已等在门口。这是她第一次和别人一起上山,竟忘了泉声鸟鸣,只顾得与同伴论琴。到了竹屋,南宫瑾已焚香坐定,南宫琰则在窗前守望。见怪客与暮云一同上来,二人心下暗自诧异。这怪客原是两人旧交,他们本是七人,成天在竹林间饮酒论闲,只是人各有志,后来不得不分道扬镳,怪客商初继凭着家族声望在金陵城里谋了份闲差,旧友中有人不满便与之绝交,只这南宫兄妹一向不拘穷通,仍然保持来往。南宫瑾见了故人,脸上浮现悦色,只道:“初继兄,久违,久违!”
南宫琰则问道:“兄台与小徒亦是旧识?”
初继道:“非也,非也!只是山下听琴偶遇,交谈甚欢,便结伴而来!”
南宫瑾笑道:“未料小徒琴艺竟能博兄台清赏。如此,不妨让她旁坐,听我三人以琴问答,”又看向暮云道:“抑或有所进益!”
暮云连忙点头称谢,又向怪客致礼。香炉明灭之间,淡淡寒香已在小屋里弥漫开来。三人围坐屋中,面前各有一架琴。南宫瑾白衣如雪、神采奕奕,琴声幽隽低回,一曲奏罢,满座无不唏嘘。商初继宽衫广袖、散首披发,琴音在沉着与放拓之间流转自如,亦引得听者不住点头。南宫琰一席青衫,琴音清越悠远,与清风流水相得益彰,听者无不由衷叹服。三人便在默默无语间应和起来,弹到会心之处便相视一笑,神态怡然。暮云开始时沉醉在琴声之中,听得一阵后便钻研起各自特色来;但见其乐此不疲无止无歇,又逐渐萌生出一种局外人的冷落与疏离,起先还能抑制,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在心头聚拢,倦意也油然而生。直到日入之时,三人才不再应和,商初继回首看到夏暮云委屈的神情,笑道:“我们光顾着应和,不免让高徒受了冷落,我先带这孩子到市上转转,明日再来与二位叙旧。”
南宫瑾道:“也罢,今日也累得兄台应答半日,先稍事休息,明日再聚不迟。家兄与我酿得一尊桃花酒,明朝可来同醉!”
三人彼此道别后,夏暮云才找到机会来向两位师傅辞行,南宫琰对她说:“你明天先不必来了,我们阔别叙旧一天,你也可借此机会好生修整。”暮云只得点头称是。下山后,初继带她到了镇中集市上,一边叙闲,一边指点市集上各种玲珑机巧物件,暮云虽住在这霞府城郊已有五年,却难得有机会尽兴赏玩,她沉醉在市井烟火气中,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待腿脚乏了,初继便带她到买醉楼吃夜宵,时华灯初上,巷陌之间流光溢彩。初继问暮云道:“丫头,看你对这满城烟火十分着迷,不如与我同去金陵城中,近日金陵清商署正在采歌排曲,你亦可见识一番,不知意下如何呀?”
暮云喜出望外道“甚好!甚好!”只因她不仅迷恋烟火繁华,亦想到金陵城中或正是能实现帆叔嘱托与扬名夙愿的所在,便不假思索应允下来。
“那么,我明天上山便求你师傅应允此事,之后你再去谢恩辞行。”
两天后,暮云上山辞行,一切从简,只是临别时南宫琰嘱咐道:“暮云,毕竟师徒一场,我还想提醒你一句,花花世界,切莫抛却本心,一旦乱入红尘十丈,这琴,恐怕再也弹不好了。若到那时,切莫提及吾为尔师!”
暮云道:“我必谨记。”心中却想:“我本意在以琴扬名,又怎有乱得初心之说?”
金陵城果然热闹,正值春意盎然,繁华似锦,街头看花人更是摩肩接踵,既有高冠博带的达官贵人、穿金戴银的纨绔子弟,亦有袅袅娜娜的妙龄少女,伛偻提携的老人稚子。比起芳菲,暮云更爱看形形色色的游人,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初继见她张望流连,便兴致勃勃地介绍点起来。这诸般繁华中,有一处人群尤密,顺着初继的指点望去,只间人丛之上挂着一块金匾,题曰“金陵清商署”,便是城中专门采乐排曲之处。暮云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能跻身其中,便是风光无限。初继见她目光的艳羡之情,心中也甚得意。到了府邸后,她把暮云安置在清客居处,也算一种礼遇,他的清客倒无奇不有,既有怀抱一技之长者,亦有和尚道士、商贾货郎……形形色色。不过第二天,商初继就几乎把暮云给忘了,他清晨来找过一个长沙商人后再也没在南房出现过。暮云在走南闯北的客人中更显得孤单无依,只有一个脱籍后漂泊到此的琵琶妓平日里还能与她聊上两句,讲些从前身在乐府中的逸闻趣事。或是一个人上街游走,那繁华却反而更显落寞。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一个月。这天,初继竟突然来找暮云,将她带到一个小酒馆里正色说道:“暮云丫头,实不相瞒,我这次带你来金陵是有求于你。但毕竟是故友之徒,凡事得先问你的意思。清商署那日你也曾望见,最近府中一位琴师死于伤寒,寒食又要排演哀筝曲,乐府令是我故交,托我找一位合适人选。如你愿意,何不去补此阙?但必得说明,一入乐籍,再想脱身就难比登天了。”
暮云心中不免有一丝凄凉,但想到人情本淡薄翻覆,何况也不完全是坏事,便问道:“就是说,如果我补了琴师的阙,就务必长期留在乐府中了。”
初继点头道:“正是如此!乐府中待遇十分优渥,只是日后活动会受限。”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而且乐伎身份低微,在外会遭人冷眼;府中尔虞我诈,也很难经受。”
暮云思量半晌说:“那入了清商署,可有机会见使君?”
初继笑道:“这是自然,如若出类拔萃,就算见圣上亦有可能啊!”
听到这里,暮云便道:“我愿一试!”
初继领她到了清商署,推荐给乐府丞林嘉宥,乐府丞听了她演奏几曲,评价虽然技艺稍逊,但琴音清正圆转,在学徒之中已是上乘,又听初继说她天赋甚高,愿留在署中待用。署中乐人多世代为伎,见了暮云这个外来人,就算不明面上冷嘲热讽,亦在心底有几分不屑,在这种冷淡与排斥中,本不擅长笼络人心的暮云只好对明枪暗箭装聋作哑,更全心全意地修习琴艺。当然,人群中也总是不乏善者,哑妓余岚昕便是一例,她见其他人冷落暮云,便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常来与暮云相伴练琴。教头谢韵平素虽傲慢刻薄,对学徒倒一视同仁,见暮云刻苦用功且长进极快,便对她青眼相加,一次散学后甚至邀暮云至居室吃茶,叹道:“可惜了,你若在大户人家,定能声名远播。”乐府里人才济济,出人头地本就不易,暮云天资虽稍高,却并没达到天赋异禀的程度,再加上相貌平平、羞羞怯怯,就更难引人注目,她只好废寝忘食起来。就这样年复一年,虽在红尘之深却如入古刹佛寺,甚是寂寥;秋月春风等闲度,青春韶华恐难留。
然而八年之后的寒食却不一样。这天,清商署中的主队被派去为皇室奏乐,暮云所在的辅队则到谢府演奏。谢府从外面看清朴雍容,进了里院方觉侯门似海,深广难测。本以为似先前那样跟随乐队弹奏即可,怎料这次她和岚昕却被专门请到了后院,说是夫人病中想听一曲《酒狂》。夫人的居室落在幽篁中,暮云在一片风声与竹响间弹起伏羲琴,琴音清扬,似在轻诉浮华深处的苦涩,弹奏之间,她已忘了身在何处,只将二十年的幽独都赋予抑扬顿挫,疏离、悲苦却又被低沉宽厚的琴声轻轻挽起,化为一种从容、波澜不惊,同风声、竹声同归于静。但又随红尘十丈的热闹在心头浮现而拨撒出激切之音,直到想起期待的落空转而浮泛悲音。最后,她回想起与帆叔在桃花源弹琴游春的情景,偏于沉郁的曲调遂又一变而为温和空阔,犹如平芜尽处见春山绵延,一曲奏罢、余音绕梁。让她回过神来的,却是细纱柔幔中妇人的称赞“妙啊,妙啊!”那个略显低沉却格外温和的声音问道,“你在清商署中几年了?”
暮云答道:“回禀夫人,已有八年。”
“嗯,这么美妙的琴声我已经久未闻,像极了一位老友前来拜会。你以后可以多来府上走动!”
“是。”暮云轻声答道,又为夫人抚几曲后,方才起身辞退。
日后她常应夫人之邀到谢府弹奏,名声也逐渐散播开去。署中平日对她不闻不问甚为轻蔑者,也向她请教起琴艺来。这天是中秋,谢府点名要暮云前去为晚宴伴奏,时天气转寒,凉风习习,却吹得桂香四溢,和着一团朦胧的月晕漫开。谢府今日大摆螃蟹宴,珍馐佳肴琳琅满目,陈酿琼浆芳香扑鼻,只见在一排桌案的末端竟摆上了她的名帖。宴会开始后,夫人因为听腻了寻常曲调,要求她自创一曲。暮云本有些慌张,但抚在琴弦上,仿佛握住了帆叔温暖有力的手掌,心头被一阵久违的暖意震颤,未有腹稿便先弹奏起来。琴音随着在她眼前映现的武陵溪潺潺流动,时值春盛,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听者心底无不倍感舒畅恬然;然而,随着武陵溪流到尽头,却是人心之诡诈和接踵而至的横祸,翻搅得曲调颠簸动荡,嘈嘈切切,错杂之间又以一种悲凉作为底色,令人心惊。在座的高官命妇虽冠冕堂皇,但在翻云覆雨的时代里实则各有隐伤,平日不敢轻言,却在这琴声里找到了同感。再弹下去,桃源与街市、温情与冷遇尽数消失,只余下凉风与秋月,桂香与蝉鸣,手指拨动得已不复是琴弦,而是浩瀚天地与滚滚红尘,暮云闭上眼睛,任琴声径自流淌,直到触及秋天的边界,望见一片枯叶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滑过,收拨之际恰是落地之时。立时,掌声雷动,满座目光纷纷投向奏乐者,那目光中是赞许、钦慕,还有某种转瞬即逝的敬意。家主谢烨拍案叫绝,道:“足下琴声实有本朝风度啊!”。
夫人则问道:“我听其中一段甚为欹侧,不知可是触及足下哀思了?”
暮云答道:“承蒙谬赞。只是方才弹琴时想起故里桃花源,触动了一些情绪,还请见谅。”
谢家公子问道:“桃花源,我好似听过传言,足下莫非确系桃源中人?”
暮云道:“是、是。我确来自桃花源,只这桃源不幸毁于横祸。”便把桃源被奸佞之人闯入强占的故事尽数道来。座中一片哗然。谢公道:“没想到谢家治下还有如此奸猾之辈作乱,我定会严加惩戒,给桃源诸人一个交代!”
暮云听罢,连忙行礼拜谢。之后,大家却似乎完全忘记了桃源之灾,只各自享用起螃蟹宴来,席间偶遇几个意兴阑珊的目光,却是全然陌生,似乎从未照面,搅得暮云心中一阵难过。酒过三巡、饭过五味,众人方才陆续散去。
后来,暮云听说江陵重新修缮了桃花源,惩治了曾经的太守,并令居民重新迁回源中。乐府令特许暮云回乡探亲,但这暮云生性疏淡,对桃源的留恋在帆叔死时基本已经了结、与亲故间亦少情分,便再未回过桃花源。只将余生投注在伏羲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