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的的事,回溯起来并不遥远。两年前,我因遭受到女友的背叛,于是收拾行李赶回了家乡。逃出了这片伤心地。
家乡位于县城的最北部,周围全被山势阻断。只有南面有一缺口,可供城镇之间往来。可以说,我的家乡是边陲之地,交通闭塞。但镇上不被外人打扰,河湖林木都是最初的样貌。居民的生活清净寡欲,是我修养的好去处。
父亲在车站接过我的行李,母亲眼神哀切却并不过问我的事。我同他们说自己与女友分手,无心上班,只想回到家里放松一段时间,不假时日就继续回去工作。个中实情,我没有与母亲详说。实际上,我已经辞去了原本的工作,对遭受背叛一事无法自拔,对未来已经毫无打算。
家里的墙面被父修补过,我的屋子换了新床,铺上了崭新的被褥。原本的大理石石桌换成了白橡木书桌;老旧窗帘换成了时兴的竹制卷帘;椅子用了皮革可移动的旋转椅。整个屋子还保持着简洁,书架上的书也都还分门别类。父母都曾希望过的女友能来,所以他们大概早就装扮过我的房间。
晚上,我看向窗外林立的树,还是有说不出的凄苦。家乡的月亮很亮,那枚半弦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上。它发出幽幽的寒光,树影斑斑驳驳地爬上了我的枕面。
每当我在夜晚醒来,枕头都湿乎乎的压成一团。我有些惧怕月光,于是拉下了窗帘。屋子里暗得透不过气。总是不知不觉中,我听到了乡下的鸡扯着嗓子发出洪亮的叫声。不多时,竹帘就密密匝匝的透过清晨的阳光。恍恍惚惚间,我觉得天已经大亮,才敢翻身起床,拨开竹帘向远处看,只看到远处的第一缕阳光,天空还是昏暗的看不清。公鸡又肆无忌惮地鸣叫,我被那声音吵得产生了幻觉,仿佛太阳正停在山头的最高处,我一觉睡到了晌午。直到公鸡的又一声鸣叫将我刺醒,才发觉夜还没有完全散去。
正是家乡的这一段经历,才使我对对鸡鸣产生了恐惧。一听到那样的声音,我就浑身战栗,悲痛不已。
再次入夜,我又开始做起了似真似幻的梦。我梦到月亮和一片倒立着树影的树林。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一切又好似不是梦。我真的起身四下里看,眼前真实的一切又让我觉得我进入了幻境。我重又躺下,仿佛自己又到了大城市的那一间出租屋里,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生活还依旧如常。可随着公鸡的啼叫,我再次清醒过来。看到阳光和乡下的农田我就看到了不可改变的现状。我沉溺在绝望里,觉得她的背叛和现在湮远又不真实。
在家住了几日,我还是度日如年。整天惶惶不可终日,终于致使自己身形消瘦,脸上的颧骨也像崖石一样棱角分明。母亲突然对我说:不远的山庙里住进了和尚,镇上的人都到那里去拜佛。听闻那和尚在山上清修,到他那里讲讲心中的烦闷或许会好些。
母亲说完就收拾碗筷,照例不多过问我的事。
清晨未到,我又被困囿我的事折磨到清醒。窗外,一只喜鹊正停在枝头。它用喙梳理羽毛,在我不经意间跳跃到另一处高枝。黑夜里,它颈部和翅稍的羽毛像白云一样柔润。我从未见过如此轻灵又美丽的鸟儿,不由得看得愣神。
此刻,我忘记了黑夜的无变浩渺,痛苦的事也不再堵塞心头。尽管我仍旧难以入眠,却因这只喜鹊的吸引而平静了许多。母亲常说喜鹊是祥瑞,第一眼见到它的人必定会转运。我并不相信这其中的玄妙,但祥鸟喜鹊的确给我带来了一丝希冀。
不多时,那喜鹊就飞去了。它的翎羽在黑夜里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山的方向延展,直到像星星被云层遮蔽了一样,倏然间便消逝了。
“不如到山顶的庙里去看看。”我自己都对自己产生的想法吃了一惊。
窗外还是夜色暧昧,白桦树正借着微风徐徐摇动。月亮还是凄凄地亮着,但光亮明显微弱了很多。我没有马上行动,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喜鹊再次光临。渐渐的,白桦树皮愈发清晰,树纹的脉络也展现出来。“也许,喜鹊真的飞到山上的庙里去了吧。”我侥幸地想。终于决定到山顶上去。
往山间的路铺上了沥青。一路向西,没多久就抵达了半山腰。树丛里的蛐蛐叫个不停,沿途的松树在黑夜里只看得出暗绿色的轮廓。山腰只剩下条通往山顶的阶梯。阶梯陡而窄,只有借助两旁胡乱生长的松树,手脚并用才能向上攀爬。索性天色渐亮,往上行进的路才好走了些。
不知为什么,在空无一人的山里独自一人,心中竟豪无畏惧。人们不愿意见到山里整齐排列的柏树,因为镇上人有将死者埋入山间,值种柏树的传统。死者坟前的柏树越高,也就意味着逝者逝去已久。但我远远看见柏树,甚至看到连片的坟茔,心中反而会想“前方应是一段平缓好走的山路吧。”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没有心生恐惧,大概是接近神明的缘故。
经过一小时的攀爬,一座破旧的木质牌坊出现在眼前。穿过牌坊,修葺过的寺院正敞开着门。向内看去,院中心立着一座佛塔,塔中供奉弥勒。佛塔有九层,塔身由青砖砌成。塔座有石雕,每一面都雕有一力士,共六面。力士均呈半跪姿态,双手似乎在竭力举起什么,但石雕受风雨侵蚀严重,上面的东西很难窥出一二。塔刹有两石珠,也都变得破碎不堪。
太阳已经暖融融的照在屋顶上。偏殿里走出一位年迈僧人。他瞧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向铜钟前敲了三下,接着挽起宽大的僧衣朝我走来。他点燃三柱香放在我手里,之后扫起了院里的落叶。他大概以为我是慕名而来的香客,正赶着早晨的凉意到寺里上第一柱香。
“我……不是来上香的。”
话一说出口,我立即暗自懊悔。这样总不能让人以为我是疯子,一大早就到山上来却又无所事事。
“没关系。香是免费的,您点上,朝里面拜一拜,佛会保佑您的。”
他看上去五六十岁,头皮挂得发青,但上面依旧长出了一些灰白混杂的头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柔,如若不亲眼看到他的长相,多半会让人误解为是一副女人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从口音听出,他并不是本地的僧人,说得不是本地的方言。
他提醒过我之后便收起扫把,双手合十朝我行礼。
我不知所措,慌乱之下朝他鞠了一躬。他把我领进正殿,宽广的屋顶上立着一根发黑的横梁,大佛呈善跏趺座状。高高看去,佛眼低垂,从佛像慈悲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意味。而人一但匍身跪拜,佛像便好似成了一片天空,瞬间变得高大,两条臂膀直直的支起横梁来,屋内都犹如被佛占满。至于面容,看上去则像垂泪。我不禁哀恸的想:难道连佛祖也如此怜悯我的遭遇吗?
上过香,僧人重新整理了一下跪垫并把散落出供坛的香灰抹去。
“这样以确保每一位香客看到的佛陀都是洁精的。”
他再一次轻柔的说。
我出了大殿,没有打算离开,于是顺势借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偏殿的一侧,四处打量起来。寺里的布局原本十分严谨,但听母亲说前几年的山洪引发过山体滑坡。所以残存下的,只有一间大殿和两侧的偏殿。小寺没有设钟楼和鼓楼。院内只留下一座生锈的铜钟和松木做成的简易钟杵。现如今,左侧的偏殿用来堆放杂物,右侧的偏殿用作和尚的生活和清修。大殿因为年久失修,屋顶已起不了遮雨的作用,所以上面铺了一层铁皮,有点格格不入。细看之下,裸漏出的瓦当依旧个个精美,仍可以看出些纹饰。
和尚从偏殿内拿出一套茶具和一张折叠小木桌。
“请到这里来坐下吧。”
他把茶倒上,又细致的擦去洒落的水渍。太阳又升高了些,院内镀上了一层黄铜色。
待我靠近,他热情地说“快请坐下吧。看您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恐怕不是来上香的吧。”
“这,可以看得出来。”
“在这里待久了,看惯了怀有心事的人。当然一眼就认得出,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一时语塞,整个身体都跟着僵硬了。茶叶在杯子里打转,茶壶嘴正冒着热气。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我感到羞耻和无地自容。哪怕这本身并不是我的错。即使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颇有慧根,无欲无求的僧人,我也很难说得出口。
他莞尔一笑,看出我窘迫的样子,没有再刨根问底。
“桐柏山脉产的白茶,在茶界并不有名,喝它的多是些当地的茶农。今天它从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到这儿,用本地的山泉水冲泡,也会相得益彰。我们两个一同饮此茶本身就是一种缘分。”
我还是沉默不语。
“如果没猜错,不会是感情上的事吧?”
“嗯?这怎么可以猜到呢?”
“物质的匮乏只会让人一时不振,现实的东西都带有一点希望。唯独感情才会使人困顿其中,因为感情最飘渺,只会让人感到渐行渐远。”
趁着他说话的功夫,我尝了一口杯中的差。茶碗是粗硬的陶具,用嘴呷一口还可以尝出陶土的味道。茶水很浓,第一口喝下吃让人觉得苦涩,除此之外,我未再尝出其他味道。
“好苦。”
“苦本身就是人生的本味,但摒弃不值得和不必要的负担,就会好很多。”
说着他饮尽杯中的水,只留几片茶叶在杯底。茶叶吸饱了水,显得格外干净。
纵然有他的开导,我也难说出被背叛的事。在茶桌前呆立了良久,我才终于试探性的问“你认为人为何会抛弃原本的感情而不顾呢?”
“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而感情要面临的挑战和诱惑要多得多。可能之前是爱的,但那之后就不爱了。也可能原本就不爱只是装出一副爱的样子。爱情上的事,尤其不能去试探。当然,选择可靠安稳的伴侣要好得多。但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惋惜和悔恨。活在当下永远是任何问题的解法。”他起身撇去我茶杯里飘着的茶叶,又重新倒满茶水。他接着说“失去就是失去,悔恨和怨恨都是无用的。”
此时,阳光已从正殿的门框照进了大佛的脸。大佛的眼睑还是低垂着,似乎不愿看到阳光普照的人间。
我直愣愣的看向茶具,两只眼睛不知不觉间有泪打转。换作晚上,我一定会流泪。可面向和尚和无动于衷的大佛,我终究是咽下了委屈。
正当我们相对无言时。空荡荡的寺院内,一只喜鹊倏然间飞向树梢,它敏捷的跳上塔顶,没一会,塔刹上就聚拢起了几只喜鹊。
“太阳刚出来不久喜鹊就来觅食了。看啊,这是祥瑞,预示着你能遇着良缘啊。”
和尚清朗的笑起来。他起身到偏殿里抓来一把辟谷,用力地抛向塔顶。喜鹊们拥来啄食,其中不乏一些其他的鸟儿。
“你不要看我是僧人,我也有妻子和孩子呐。”
我吃了一惊。
“我二十多岁还俗,如今有二十多年了。我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嘞,也刚毕业工作。孩子,如果失去了某样东西,那它对你就已经毫无关系了。我去年才到这里清修,期间不断有山下的人来找我谈天说地,诉说心中的烦恼。看得出,即使这样一个与世无争之地,也仍旧会有人心怀苦恼。我只能劝导他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说来日子也是清闲,我终日六点起床,劈柴,做饭;七点准时敲钟;每日打坐念经。我唯一能改变的是我的内心,其他一切都是虚无的。生活是自己的,每个人都应该学会放下。”
我看向无忧无虑的鸟儿,心想“其中会有我看到过的那只吗?”
我的心徜徉在鸟儿中间,仿佛我也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和尚心怀善意。实际上,我没向他透露一点关于我的事,但他的劝导却正中我心。我只认为他是和尚,又在山中听到颇多人倾诉衷肠,因此才能对我的遭遇猜出端倪。
时间渐晚,阳光透过林子深深浅浅的散进草地。我喝光和尚倒的茶。真奇怪,那茶水因为被撇去了浮着的茶叶,口感顿时甘冽了很多,苦涩喂也都消失不见了。
之后的几日,我都赶着早晨的清爽到山上的寺庙里去。和尚敲钟,打坐,诵经,从来没有延误过。他虽说在山间清闲,但整日也都忙得不可开交。像佛身,供坛,院子这些地方都不闲在的清扫,偶尔还要招呼前来的香客和谈天的人。
顺着阶梯看到我时,和尚都会都会轻声地同我打招呼。进入寺院,他重又拿出清洗过的茶具。烧水,洗茶,斟茶,动作娴熟又自然。
我发现和尚很善言辞也很喜欢让人敞开心扉。当谈话引出一个我们从未涉及过的话题时,他都会滔滔不绝。一次和尚突然对我说:
“你现在看起来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呢?”
我一个劲的喝茶,只希望和尚不再提这些事。显然,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愁容和不堪。
“那几天看着就很消瘦,最近看来胖了些。”
我猛地咽了一口刚倒上的茶水,喉咙被烫得发痛,热茶直冲进肠胃,像是径直浇在了心脏上,心口一阵发紧。整个身体募地停顿一下,感观好似一瞬间消失了。
不错。我又忆起了之前的事。那一刻,往事都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我被蒙在鼓里半年之久,究竟是怎么样的原因呢?我甚至连那都不得而知。事情来得迅速,带给我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揣测和臆想。也许,她对我的厌恶到极点才终于坦白的吧。说出那些时,她甚至毫无避讳。只有我,经受不住打击,根本没有办法坦然。所有痛苦都压向我,我的身体一下失去了力气,病恹恹的靠在椅背上。
“喂,你这样会烫到的。”
和尚对我喊道。
我微微抬起头看向他,视线里的和尚已渐渐朦胧了。
“我不该提的……可那都过去了。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他起身为我斟上茶,开始转动手里的佛珠。
“只是—我太想不开而已了。”
我拭去泪,看向山间氤氲起的雾气。这几天天气潮湿,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弥漫起大雾。
“对了。昨天便衣警察到山上来了。山下的事你知道吗?”
他话锋一转,满脸严肃。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山下的村子里有一个杀人犯,听说昨天杀了人逃窜进山里来了。”
他没有惊恐,平静的样子像是对我阐述一间司空见惯的事。
“那山上不就危险了。你…不打算到山下去?”
“不。我还要在山上敲钟,念佛。而且万一有山下的人来找我怎么办?”
“你不怕?”
“不怕。没什么好怕的。话说那个杀人犯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人们都口传他是个老实人。大概是被人抢了土地,一气之下才做出了后悔的事。估计也没料到那一刀会结结实实的把人捅死。况且,受害者家中还有两个小孩。如果真要报复,岂不是两个孩子也不会放过。可他只是跑掉了,没再徒增恶果。每个人都是向善的,佛祖会怜悯他们的。”
“如果他逃到庙里来呢?你不害怕?”
“这没什么可怕的。佛祖会宽恕他,寺庙会为他挡雨的。”
“如果真的逃到寺里来向你讨吃的呢?”
“也许真的会的,但我仍旧要引导他向善。”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山连绵几百公里,他不见得真的会逃到这里来。”
“你回去的时候还是多加小心。便衣警察已经在各个村子里巡逻,山间不安全了,最近几日就不要上来了。”
壶嘴里没了热气,和尚又到偏房里去去烧水了。
我喝过茶就起身下山了。行至山腰,山间的雾气竟陡然间更大了。但我从小在山脚的镇子里长大,山间的小路和阶梯都摸得清楚,即便是黑夜也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刚走过阶梯不远,寺庙便在山顶的雾气里消弥了。随着风向的变化,牌坊在雾中时隐时现。我听到和尚朝我喊着:
“回家之后就不要再来了。路上小心,杀人犯是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我高声回道:“知道了。你要保重啊。”
他那头没再有声音了。待我走出不远,他突然再次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呀。”
那声音很辽阔,像是从山的另一面传来的。
山里刚下过一场雨,山顶吹过一阵微风,松子和榛子就都嗒嗒地掉落下来。山谷里有松鼠跳过树枝的声音和鸟儿凄长的鸣叫。
走完上山的阶梯,我看到一只喜鹊翘起尾巴站在地上。我缓缓的朝它走去,它张开翅膀飞的很低,扑棱着跳到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我认出这是和尚喂养的喜鹊。它们并不怕人,但出于谨慎还是和我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它的毛色很漂亮,翅膀上的黑色羽毛闪着光泽,脖颈处的羽毛白净又纯洁。我猜想这说不准就是我那晚看到的那只喜鹊吧。于是我大胆的朝它靠近,伸开手掌一副要喂食它的样子。可它转动眼睛识破我的诡计。一边低飞一边跳跃逃向了另一条沥青路。我太渴望它了,只能不停的去追赶。不知过了多久,它不再逃窜转而看着我一动不动。
但前方一阵石头捶打铁皮的声音把它惊跑了。
风吹开雾气,一个体格健硕的中年男人手拿石块站在一座铁皮房子前。
他见了我仿佛很错愕,向后退了几步跌座在了地上。
我认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正位于山背的一处果园里。人们为了预防山里的火灾都在山间平坦的地方搭建铁皮房子,用作观察和预防火灾的哨所。里面通常备有干粮和药品,每当过年的时候,每个哨所都有镇上派来的人看守,提防放火烧山的人。但平日里进山的人很少,因此很多哨所只有在特殊的时候才会有人看守。
我面对他的第一预感,便是偷窃的人,抑或是到哨所里检查的人。这里虽是果园,但主家的住处却在山脚,况且现在不是采摘果实的季节。这里更是空荡无人。
我们四目相对,太阳的光穿过雾气,大雾变得稀薄,我们彼此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的样子是标准的农人。脸上胡子拉碴,皮肤干硬黝黑。额头处满是皱纹,脸上的沟壑细看之下可以看得出泥土。他的身体很健壮,两只胳膊布满青筋。他太脏了,颈纹看起来抹着一层灰,头发蓬乱地蜷曲着。
他率先打破了平静。
“我是山下派来检修的人。过几天要下大雨,山上恐怕要发洪水。但…哨所的钥匙忘拿了,我现在正用石块加固地基。”
他局促不安,说话也磕磕巴巴。解释完,他立刻搬起石块堆放在铁皮房子的门口。
“要把石块围成一圈,这样发洪水的话也不至于冲垮。”
他的汗液混合着脸上和肩上的泥土滴落在地上。
“需要我帮忙吗?”
他再次紧张地看了我一眼说:“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的。”
我还是从一旁捡出几块大石头,一块一块挨着铁皮棚的边缘堆砌。
“啊。谢谢了。”
他憨厚的笑了笑,两只眼睛只盯着堆好的石块不曾挪动,像是在同石头说话一般。
我帮助他并非出于好意。当看到他劳作的一瞬间,我只是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与其这样浑浑噩噩,不如参与到劳动中去,也许心情可以慢慢改观。自己难免要去工作的,提前找些事做也好。”我离职之后就整日在家与寺庙之间往来,时间渐久,很多事虽不能释怀,但心境还是要比以往好得多。
那个男人一句话也不发,只是卖力的一层一层堆砌。他的效率很高,丝毫不注意被汗浸透的背心和外套,而哨所的外围也越堆越高。
确认结实和牢固之后,他才喘着粗气在草地上歇息。
我摸了摸口袋,取出一支“南京”牌香烟递给他。他两眼放光,用袖口抿去汗珠,两手接过。
“有‘红塔山’吗?”
他笑着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脸上的褶皱都舒展开了。
“不,没有。我这种还贵的嘞。”
“我还没吸过这种的。但看着劲不大。有粗支的吗?”
“没,真没有那种。”
他再次笑起来,嘴角弯成了一弯月。
我给他点上。他大口地吸了第一口,接着开始小口小口地吸,一点点的看着香烟逐渐变短。
我们眼前的雾气都消散了,远处的山脊已经显现出轮廓,高处的云雾像黑黑的乌云,随着戾风飘向远处。
“这么早,又起了大雾。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山上。”
“奥。我是从山顶的庙里下来的。”
“到寺里上香。听说寺里新来了个老和尚。”
“没有上香,只是到山顶去见那个老和尚罢了。”
“见和尚做什么?”
我顿了顿,不知道作何回答。提到上山的原因,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事。我猛吞一口烟雾,把烟蒂踩灭。或许是因为痛苦没有发泄,我竟不由自主地将事情娓娓道来。我指望被同情,这种弱小无助的想法占据了我。男人的羞耻感不再主导我。他蜷曲着腿,认真的听着,不时吸上两口烟看着消散的云雾。待我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手里的烟也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烧焦的烟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把手搭在我的后背。
“孩子。未来的某一刻,有人会因为冲动而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他因此失去了一切。相比之下,你只是失去了最无关紧要的人,完全应该为此侥幸。失去不值得的人,并不应该悲痛。相反,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和东西才是痛苦和噩梦的开始。”
他的话说得沉重,一脸苦楚地看向我。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在我面前的正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杀人犯”。现在想来,大概是天意,真有些诸如“神明之类”的想法。他的话几乎治好了我心中的硬疣,使我怀揣着希望,重新规划未来。
如果说我自始至终都没发觉到他就是杀人犯的话,那绝对是不可能的。随着我们谈话深入,他开始变得轻松,最开始的紧张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然而当他褪下外套,腰间亮闪闪的匕首登时掉落出来的时候,我瞬间有所憬悟。他那张脸,正是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的脸。我尽力克制,但恐慌还是渗透了我的皮肤。我的手指不自主的打颤,匕首的刀刃寒光闪闪,刀尖映出了头上的树影。
他一把捡过掉落的匕首,用大拇指抹去上面的泥土。
“这是从家里拿来采蘑菇用的。”
说完,他就把匕首插进土里,手一用力,泥土连带着草根都被翘了出来。
似乎是怕我不信,他向我讲起他经历的事来。
“之前我头一次上山采红蘑菇,听着村里人的话,只捡盖上发红的那一种。回家之后用乌鸡煲了烫给老婆孩子喝。红蘑菇的那个鲜呦,是任何海鲜都比不上的。那晚孩子喝了一大碗,媳妇也喝了一碗。我没舍得喝,寻思留着剩下的半个乌鸡,第二日赶早还到山上采点来,晚上还给孩子炖一大碗。谁知第二日采完蘑菇到家,老婆孩子都还在床上没醒来。我吓得一身冷汗,只怕自己采了有毒的蘑菇,一个劲的朝卧房里喊他们,泪都流了出来。结果他们一听到我的哭声都从床上坐起了身子。原来是睡得太沉,连天大亮都不知道了。老婆见我一脸苦像,咯咯的笑我。”
说完,他也发出了“咯咯”一般的笑。
谈到他的老婆孩子,他一下子沉浸其中,自顾自地给我说起他们的趣事。从他的话里听得出,他的家庭很和睦,夫妻两人感情融洽。说到这里他还打趣地说道“孩子,如果你以后娶到我老婆这样的女人,你一定会知道那个背叛你的人多不值得。”他说得忘乎所以,连我也对他不再怀疑和惧怕了。
天空出了太阳,松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天放晴了。”
男人又伸手问我要烟。
他还是和先前一样,猛吸一口接着小口小口的吸。与之前不同的事,雾气已经完全散去,山下的村庄错落有致,他望眼欲穿地看着遥远的村子。
“看,那个就是我的村子。”
他忽然变得沉默,扬起的嘴角微动几下又停住了。我们都没说话,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果园里飞出一只野鸡。它拖着长长的尾巴,滑翔着飞过树顶。林子里一片鸟儿在叫,鸽子还有几只喜鹊。
“看。是喜鹊,是祥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我还没见过这样大胆的鸟儿。”
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只喜鹊竟向我们低飞了过来。它的白玉洁白无瑕,黑羽则泛着柔光。我可以确定,它是落在我窗前,把我引进寺庙的那只,引到这里的那只祥瑞。
男人捡起地上的松果扣出几粒的松子。
喜鹊在他的手掌前毫无防备的啄食。他的脸绽开微笑,迎着阳光,他的胡须和双颊的绒毛都金光闪闪。
下山的时候,我把怀里的烟都给了他。他祝福我说“祝你好运,我相信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他说到最好尾音发颤,眼眶一瞬间红了下来。
山脚果然有巡视的警察,每一个进山口都停有警车。
“喂,在山上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四十多岁的男人有见到吗?”
还没等我走近,警察就对我大喊着问。
一时间,我心里五味杂陈。犹豫了一会我大喊“不。山上没有任何可以的人。一路上,我根本没见到人呀。”
我声音在山谷里引发回音。我相信那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他们没有盘问我,只是给我说起最近发生的案子,然后警告我不可以进山了。
回到家,我问起母亲采蘑菇的事。母亲笑着说“傻孩子,现在哪里会有蘑菇呀!根本已经过了采蘑菇的季节了。”我终于坚信,我遇到的就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杀人犯”。母亲又告诉我说山背面的村子里发生了命案,寺庙是不能再去了。
我的猜疑成真了,我和那个男人独处一个上午之久,他不仅没伤害我,反而和我开导我祝福我。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没再上山也没再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几天之后,警察组织的几次搜山都一无所获。紧接着,家乡下起暴雨,几天几夜都没有停歇。
我想起和尚和那个男人。他那时应该在用石头砸门锁,听到我的动静怕暴露才装出一副加固哨所的样子。也许是想在里面找出些吃的或药品。但如今暴雨连着下了几日,山里的情况肯定不好。假如他到和尚那去了,兴许有吃的和遮雨的地方。
又过了几天,镇上的人都说“杀人犯”被抓住了。
“他真傻。”
镇上的人议论说。
“对对对。从山下跑出来湿漉漉的,完全就是一个野人。二话没说就到村子里的商铺那去。从柜台拿走一盒‘红塔山’就狠狠的抽。吸完才说没钱。那老板当然要报警,他自然而然就被抓了。”
“但凡是逃到深山里去,也不至于那么早被抓。”
听着别人的谈话,只有我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最后的心愿,同时,也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自首吧。
男人最后被判决为枪毙,他最后的请求是看看妻子和孩子。
山路彻底解封。我着急地到庙里去看望老和尚。
“那段日子真的没有下山吗?”
“没有。”
“那他有到庙里来吗?”
“你是说那个犯人。庙里可什么人都没有来过。”
“我遇到他了。”
“……”
我把那日的事情都讲给老和尚听。老和尚听完自言自语地说“是吗。前几日连着暴雨。如果他真的逃到庙里,起码有避雨的地方。也许…是怕连累我,说到底也算是善人呢。”
男人办丧事的那天,和尚背着包袱下山了。
我与他一起看到那枚狭窄的骨灰盒放进棺材,接着由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拉着绳子缓缓地降进事先挖好的墓穴内。前来帮忙的人很多,都是村里和邻里的人,但送葬的队伍很小。男人的老婆身披素缟跪在一旁低声抽泣,他的孩子则哇哇大哭。
丧事已毕,我的脑海中萦绕起男人的话。
“失去不值得的人,并不应该悲痛。相反,失去最重要的人才是一切痛苦的开始。”
毫无疑问,男人失去了他的妻儿,他的妻儿失去了丈夫。他们彼此失去的才是最重要的人。
和尚为男人做了超度,男人的妻子强忍疼痛向他道谢。我本想与哭泣的女人和孩子说起她们父亲与我相遇的事,但我只觉得那样会徒增他们的痛苦,思量再三之下我只有沉默寡言。看向院内丢弃的白布和徐徐升起的白烟,我静静走到男人矮小的灵堂前,用还未熄灭的火堆给男人烧纸。离开时,我朝男人的灵牌鞠躬致谢。
和尚再次与我相聚在寺院内。喝上和尚亲手泡的茶,我心里豁然很多。
“我马上要到大城市里继续工作了。”
“那是好事啊。”
“现在想想以前的事,突然间觉得没什么。”
“虽然你没有与我明说,但我大概也都猜到了你经历了什么。”
我浅浅的笑了笑。
“和尚就是和尚啊。”
太阳升得正高,殿内的大佛低眉顿首,由山巅眺望着群山和被包裹的小镇。我们同佛陀一起望去,山的缺口处正来往着车辆,村镇里正冒着炊烟。
和尚和我一起开怀大笑。
我喝了一口茶。茶水清淡,饮下之后只感觉舒畅。
“是好茶啊。和尚。”
和尚撒出秕谷引来鸟儿的啄食。
“我想,这也许是男人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次救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