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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重逢
于是苏错又花了三个小时把这部十年前赚尽眼泪的旧电影又看了一遍,说来奇怪,自从被勒朋先生介绍了之后,突然觉得屏幕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真实的。特别是看到那妈妈在沉船的最后时刻给一双儿女讲故事哄他们入睡,苏错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死也没那么可怕了。
一直到片尾曲响起,苏错摘下耳机,活动活动酸痛的颈部,看见勒朋先生已经醒了,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屏幕。
“在想什么?”他问苏错。
“在想……”苏错眼珠子转转,开玩笑说道,“咱们这架飞机可千万别出事吧,我可没有那么淡定。”
“我的母亲,”勒朋先生用下颌指了指屏幕,“当年也在那艘船上!”
“啊?”苏错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那时候她还是个姑娘,有一个男人,给她让了一个座,她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母亲常说,如果有上帝,天使就是那个样子。后来她信教信得特别虔诚,她说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一个人要是在生死门前走过一遭,肯定特想得开,苏错能理解。
“所以,”勒朋先生的语气里带着点笑,“在整个法国对美国人都不友好的时候,我母亲非常乐意帮助从美国来的移民。”
苏错感觉自己明白点什么,“沈先生的爷爷不就是从美国来的吗?”她问。
“对,没错!眼光差得要死,性子还倔强,差点被人骗得倾家荡产。”勒朋先生的语气很诙谐,就好像说一个非常非常亲近的人,“我本来以为,看着他事业有成就好了,谁知道,哎,他们家也是命运多戕,一波三折啊!”
勒朋先生年龄虽然很大了,但是精力真够旺的,这一路上除了略睡了几个小觉,都是和苏错谈谈说说,兴致很高。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苏错忍不住把自己感觉告诉了他,“您怎么就不累呢?”
“啊,亲爱的小姐,很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我想大概是红酒加加芒拜尔(一种法国白奶酪)的功劳吧。”他笑着说,“越老觉越少,感觉精神头越足。”
苏错下飞机没有托运行李,但是海关过了半天,而勒朋先生早就被机场的工作人员用轮椅推走了。他让苏错不用担心,沈彦东派了人在外面接。等到苏错晕头转向地跟着旅客洪流来到出口的时候,迎面就看到一张板着的面孔。
“啊,啊啊,狗剩哥……”她脱口而出,接着后悔得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下来,“老板!”
沈彦东穿着一件黑灰色长风衣,没有系扣子,两只手随意地揣进口袋,听了苏错的称呼,顿时抛了两个死鱼眼过来,“我让你照顾勒朋先生,不是让你乱打听私事的。”
“我没乱打听,都是勒朋先生告诉我的。”苏错努力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得很轻松,虽然你是老板,可你也是狗剩,我没必要装得那么神神鬼鬼,倒显得做贼心虚。等等,且慢,我心虚什么?
苏错对自己有点困惑,她眨眨困倦的双眼,“老板,勒朋先生已经出来了。”他俩肯定是走散了,她自作聪明地想。
“我已经让人把勒朋先生送走了!”
“哦……”苏错心想,那你杵在这儿干吗?
“走吧!车在停车场。”
“你开车来的?”眼见沈彦东转身就走,苏错赶紧跟上,“你从波尔多开到巴黎?”简直是没事找抽啊,从巴黎蒙巴纳斯车站上车的话,到波尔多高速铁路也就三个小时,开车那得多久。
“我要在巴黎呆两天,带你去见个人。”
不会吧,苏错从心底哀嚎了一声,我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我要睡觉。她觉得自己顶着俩大黑眼圈的样子肯定特难看,还能见什么人?
“在上海你因为禽流感被隔离了几天,错过了柏悦盛事,我要给你补补课。”他故意把“禽流感”三个字说得很重,还偏过头来看了一眼苏错的表情。
果然,苏错先是一愣,然后一脸愤然,那句话就差脱口而出了,“你才是禽流感,你全家禽流感。”不过,冷静冷静冷静,这货不再是狗剩哥了,他是老板,发薪水的那种,不能得罪,于是苏错忍气吞声了,只是嗓子眼里发出咕噜一声。
“身体太差,就做不了我们的员工。”沈彦东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脚步慢了一点,等她赶上来和自己并排走,“闲暇时间就知道看电脑刷手机,时间长了不过是新一代东亚病夫!”完全是当年狗剩哥数落全家的语气。
可惜的是,苏错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大吼一声,“找抽呢你!”她忍了又忍,憋得脸通红,要是实在忍不住了,马上让这厮还钱走人吧,姐还不受这个气了。
苏错愤愤地抬头看着沈彦东的脸,那家伙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正斜着眼睛瞥她,似乎在说,“气死你,看你把我怎么样?”
苏错瞪了他两秒钟,灰溜溜地败下阵来,“真不能把你怎么样!”
留在地下停车场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雷诺Espace,要不是沈彦东打开车门,苏错还在四处张望找老板在格拉芙开的那辆很拉风的新车。
“我把那辆车卖了,换了一辆二手espace,经济实用。”沈彦东轻松地说。
“怎么了?资不抵债了?”苏错心想,我运气真是够背的,好容易钓到一个有钱人,看上去马上就要破产了,北京一套房子没有就算了,现在连发工资都要靠卖车。
“你明白就好!”沈彦东露出一个很邪性的微笑,“所以,你要努力一点,你越努力,我还你债就越快!”他系好安全带,伸手放了音乐,“孟菲斯 布鲁斯”的音乐顿时充斥着整个空间。
“切!”苏错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闹了半天,合着你当年欠我的钱,还得我辛苦打工赚回来?这都什么烂借口,不过这话她想了想,终是没说出来,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你为什么要通过勒朋先生告诉我?”
对呀,为什么呢?沈彦东总不能告诉她实话,因为看着你在我面前想起狗剩的表情很欠扁,而且,会让他有一点点不甘心。其实他不信苏错对他就一点怀疑都没有,只不过,她在压抑自己,在骗自己,在努力说服自己,那位不过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过去了,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一想到这个,沈彦东就很生气。
汽车在硕大的地下停车场左绕右绕,还没钻出地面,沈彦东就听见轻微的鼾声。她的确是累坏了,还不习惯这样全世界飞来飞去当空中飞人。以前住在卢梭街87号的那些学生们,每次回国,回来都要黑白颠倒上一个星期,有的干脆逃课,还是做学生最舒服啊。可惜啊,这些象牙塔里的“骄子”们,早晚得有一天面对现实。
美国的次贷事件引发金融危机,正在慢慢席卷全球,沈彦东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唐彦青的公司上市非常不顺利,之前她错估了形势,在金融市场押了一个大注。对此沈彦东感到非常不能理解,在他看来,无论是银行放水稀释,抑或是利率杠杆,都只能作为经济宏观调控的一种手段,而人,是需要吃饭穿衣住宿行车这些实实在在产业来支撑的。到了金融大资本的时代,一头牛的价格竟然不敌一株郁金香,这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唐彦青一向比他甚至比爷爷都有眼光,也有野心,但这次,她似乎押错宝了。
“家财不好分啊,”她在电话里轻笑着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可是还有一些共同债务,你不同意承担一些的话,我很为难的……”
沈彦东气得摔了电话。
眼下他没有精力回美国去打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当务之急是要把酒庄的生意盘活,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想卖掉园子去和斯蒂芬合伙,这里毕竟是爷爷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其实他也考虑过斯蒂芬的建议,放苏错走,斯蒂芬看着他的面子,至少会给苏错一个过渡性的工作,她的身份暂时不成问题,更何况斯蒂芬觉得苏错的工作能力还不错。
只不过……沈彦东侧头瞥了一眼副驾驶上熟睡的那个家伙,伸手把暖气稍微开足了一些。说不清为什么,看着她就觉得心里特踏实,有几次差点一开口就叫“苏姐”,真的,这么长时间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装孙子,都有点不习惯了。他伸手把音乐声调低,低得几乎听不到。
等到地方停下了车,苏错还在呼呼大睡。沈彦东准备把她摇醒,可是手刚触及她的肩膀,又缩了回去,算了,让她再睡会儿吧,瞧那两个大眼袋子,就知道好多天没睡个好觉了,人似乎也清减了一些,出差还是很辛苦的。再加上还住了几天院,尤其是,没有给她报销住院费。
想到这里,沈彦东忍不住地乐了起来,一定给她气够呛。他给车子熄了火,取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他已经戒了,就是去年,吃饭都成问题,苏姐是不会批给他香烟钱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