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驸马爷王诜是苏轼的好朋友。
好到什么程度?苏轼那个著名的“西园雅集”,就是在王诜的花园里。
好到什么程度?乌台诗案才刚有点风声,他就派快马去通知苏辙。后来被苏轼牵连,也毫无怨言。
好到什么程度?他爱作画,也爱收藏,也转手卖画,有些收藏不见得多好,就请苏轼题款,有了苏轼认证,价格自然有保证。
平时给苏轼送各种好吃好玩好用的,更不在话下。
但就是这样的关系,他建了一座用来藏宝的“宝绘堂”,请苏轼写个记,苏轼倒是义不容辞,且一出手便是名篇。
但是,从王诜的角度看,里面好些不吉利的话:
世间可喜之物,能使人愉悦却不至于使人沉迷移性的,莫过于书法和绘画。然而一旦心神滞留其中不能释怀,其祸患就不可胜言了。钟繇曾为此呕血盗墓,宋孝武帝与王僧虔为此相互忌恨,桓玄的快船载画,王涯的复壁藏画,皆因玩物而害国伤身。这都是心神滞留于物招致的祸患。
他看了不高兴,尤其是两个招祸的案例,他盖个新房,总觉得不吉利,便婉转委托朋友王巩(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一词的男主)请他改一下,他却说:不喜欢的话可以不用啊。坚决不改。
我觉得这真是可以入选最佳损友了。
这篇《宝绘堂记》入选《唐宋八大家文》,主要因为讲了这个道理: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寓意于物”指以超然态度欣赏事物,“寓”是暂时的居所,他在阐述生死概念的时候也用到这个概念,我理解为享受生命的过程,因为人不可能永生。
“留意于物”则指过度沉迷于物欲,“留”是不愿离开,BGM响起来: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旋律都透着赖皮。
苏轼列举了一些反差很大的癖好案例,又列举了一些执着占有书画的反面教材,最后说自己从前也看不开,看到好东西总想要占有,现在虽然也喜欢,但看得淡了。
文章的金句除了开头那句之外,还有这个比喻:
“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
再好的东西,也不过如同过眼的云烟,感耳的鸟鸣,还是重在过程。
苏州博物馆有一件文创,是个便携的檀木香盒,上面镂刻的就是“烟云过眼”四字,源自苏州清朝著名私家的藏书楼“顾氏过云楼”,而这个楼名,便是源自苏轼的这篇《宝绘堂记》。
虽然如此,苏轼还是有舍不得借给朋友的好东西,比如他收的那件“仇池石”,而开口来借的,正是这位驸马爷王诜。
话书回来,他不借也有道理,因为王诜是著名的有借不还。
所以,苏轼写这篇文章,是不是在内涵王诜的这个“有借不还”,过于“留意”了呢?
总之,苏轼这枚“损友”,是实锤了。
【东坡日历】2025年9月13日,周六,乙巳蛇年,农历七月廿二
42岁,是日,在彭城(江苏徐州),应王诜请,作《宝绘堂记》。告之,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轼。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七月廿二,时任徐州知州。
43岁,是日,在彭城(江苏徐州),为滕县范纯粹作《滕县公堂记》。纯粹替去,交代新任王安上立石。轼。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七月廿二,时任徐州知州。
51岁,是日,在开封,撰《王公仪夔州转运使程高夔州路转运判官制》。轼。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七月廿二,时任中书舍人。
52岁,是日,在开封,正议大夫守门下侍郎韩维为资政殿大学士、知邓州。余尝劝维远声色。轼。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七月廿二,时为翰林学士、知制诰。
53岁,是日,在开封,承议郎、祠部员外郎翟中为殿中侍御史,从吾等所请也。轼。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七月廿二,时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
54岁,是日,在钱塘(浙江杭州)叶温叟权两浙路转运副使。温叟有启与吾,答之。并贺温叟启。轼,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七月廿二,时任杭州知州。
56岁,是日,在开封,赐诏乞郡不允。先是余四上章乞郡,至是不允诏下。同日,撰《赐夏国主进奉贺坤成节回诏》。轼。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七月廿二,时任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侍读。
57岁,是日,在江都(江苏扬州),吾除兵部尚书充卤薄使。同日,题梅尧臣(圣俞)诗后。轼。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七月廿二,时任扬州知州。
宝绘堂记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七月廿二,江苏徐州,时年42岁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