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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壹】
我上有师兄和师姐各俩,下还有个耐抗耐揍的好师弟。
听闻三师兄是鲛,不过山上不曾有人真正见过他的鲛尾。只知道每隔五年,他确会回泞海一趟。
泞海,是所有鲛人的归途。
师父凌弥真人座下的几个徒儿,彼此都颇为熟络,唯独与行踪不定的三师兄,话不投机。
并非他之差错,而是我们一旦触及他眼中的凌云山雪,就忍不住哆嗦。
凌云山共三个峰,因经费有限,掌门师伯决定一峰最多安排一位真人。
论峰与峰之间实力,无多大差别。论峰中修者与修者之间实力,咳,悬殊。
又因为经费有限,掌门师伯常会督促内门弟子多多下山历练,不要整日在山上招猫逗狗。
今年听说三师兄也加入了历练队伍,掐指一算,他好像上一年刚从泞海回来。
回想上一番历练,我和二师姐同执【捌】号任务牌,一路姐妹情深。
兼之那皇权争夺战很够味,我们两个啃瓜人,自然是隔三岔五的就坐小板凳上…嗯,搞任务了。
这回,我望一眼同执【肆】号任务牌的三师兄,后背隐隐发凉。
是从前的日子太过潇洒不拘,因而今个儿要来当牛做马了?
此番任务,需得前往岷沥镇调查彼岸木一事。
据闻这彼岸木,生长在彼岸花烂漫之地。得之,亡者即刻起死回生。
*
有不解风情的三师兄在一旁,其间勿论说吃顿好的,连个烤地瓜,都成了座上宾客。
这日,晴空万里了将近半旬的老天,眼见就要迎来一场重雨。
凉风习习,乌云又厚实一层。
我稳住脚下的九无剑,隔着风和三师兄商量道:“师兄,不如我们先找个地避避雨?”
但放眼过去,附近并无屋舍,便干脆在一间荒旧的小庙宇里歇了脚。
拜了拜庙里挂着蜘蛛网的土地公,我扳下断梁上的枯木,添了个小火堆去寒气,也好借机烤个地瓜。
忙活完,还在虚空袋里翻找净水符时,一道芒光忽然从我眼前掠过。
正要细看,却听到三师兄清泠的嗓音响起:“闭眼。”
事发突然,我一时忘了分寸,径直往三师兄身上打量。
“如此好奇,师妹可是已经想好了要对我负责?”
我暗叹一气,依依不舍地闭眼转身,险险错过了他透红的耳尖。
乏趣半响,闻着缕缕地瓜香味,向来心性坚定(大雾)的我没按捺住,问道:“三师兄,这遇了水,会长出尾巴来吗?”
“...不会,”约莫雨天会让人的防心放轻,难得听到三师兄解释说:“遇水的时辰不长,可以制止。”
我了然点头,得寸进尺:“师兄…尾巴是不是很好看?”
这话,三师兄没给搭理。
【贰】
两日后,抵达岷沥镇。
话说奔波一路,当务之急自然是寻家客栈,吃顿饱饭睡个饱觉了。
但等我来到传言中因彼岸木死而复生的单(shan)老七的大宅子前,才发觉自己是小瞧了三师兄的旺盛精力。
进到前堂,还没看清楚檀花古木椅上的单老七,就险些先让他那一身金饰亮花眼。
借着商谈买卖彼岸木的藉口,从单老七处套出了些话来:原这彼岸木也并非人人拿得,而是需看你与之是否有缘。
不错,所谓神物皆落俗。
又走访几家后,得我一番精密分析:所谓有缘人,皆曾在十里外的一家小茶肆停留过。
既然已经有所收获,该是去安顿了?
眼瞧三师兄尚还蠢蠢欲动,我瞬步上前拖住他:“师兄累了吧,要不先去歇息歇息?”
三师兄似有动摇,我捉紧时机猛眨数下水灵的眼睛。
奈何柔弱攻势还未做大做强,这人就已经落荒而逃。
*
在客栈豪吃一顿,总算将身上的膘补回了小几两。
我瞧眼外头黯淡下来的天色,打个转正要上楼。
一抬头,就见我那一回客栈便销声匿迹的三师兄,目下似乎又准备去冲锋陷阵。
身为师妹,肩上担子不由得一重:“这个时辰了,师兄还要出去找线索?”
“无妨,”居高临下的三师兄避不开我,只好道:“只是出去一阵。”
也不用我让开楼梯口,他身形一动,借着扶手的助势,瞬息间轻巧落身在客栈大门前。
从幽巷到闹市,再来到一处灯火璀然之坊。
笙歌作摇,纱衣钩舞,一派酒醉灯迷。
*
透过雕花纱窗,隐约能窥见坊中的风情。
我幻化成少年人,爬上墙头翻了进去。
把平日里用来遮阳的折梨扇一开一摇,便潇潇洒洒地绕到前院,从一处侧门潜入了坊内。
“哎哟!”也不知道这处的管事麽麽,一双眼睛怎的如此犀利。
见我孤身一人,她当即带着两名身怀幽香的女子迎了过来:“这位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那两个女子二话不说,就一左一右簇拥着我进到一间香气缭绕的房中。
“求公子赏脸,同兰池喝杯酒水嘛~”着紫色纱衣的女子媚眼如丝,吐气如兰,香软的身子如菟丝花般娇娇柔柔,缠附上肩背。
小半炷香过去,我细细看了一番醉倒在八仙桌上的两位美人,忽然有些可惜今日时机不对。
将黑檀木门阖紧,我照寻息镜上的指示,避开坊客小心寻着路。
眼看就要接近目标,右肩蓦然被不知什么人大力擒住。
我痛得白眼一翻,咬牙抬腿直攻此人下盘,身一旋挥掌劈出。
扑了个空,我心内一惊。正要使出下一招,就觉背后贴上来一具暖热身躯,冷香萦萦。
果然在下一刻,耳畔传来三师兄的玉石之声:“师妹。”
问行了尾随之事后,被彼方当场指认并抓获会有什么下场?
我擦去额头冷汗,艰难开口:“师兄…”放我一马!
三师兄转到我面前,唇线紧抿,眸光深邃地审视下来。
吾顿时大惊失色,舌头打着颤:“我过,过来...”
“师妹身上如何会有旁人的气息?”但三师兄和我好像不在一个空间。
这个气息什么的,咳:“可能是刚才不小心蹭到的。”
气氛正肃穆,廊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响起一把声声带着喘息的娇音:“公子~公子~”
酥软缠绵。
连一向不知情为何物的三师兄,一张玉白面颊也都漫上了绯红。
【叁】
“这趟玲珑坊之行,师兄可有尝到哪种好滋味?”
一出坊,我识相地换回了原貌。
“好滋味...”三师兄斜睨我一眼,目光犀利:“看来师妹是尝到了?”
“没有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这嘴快的!我讪笑一下,错开话题:“师兄夜探玲珑坊,是不是因为发现什么了?”
“或许,邪祟之流。”
*
即使于暗色中,修行之人也能轻易看清身侧之人。
奈何我无从知晓,那名玲珑坊的姑娘和我不过三分相像,却让三师兄乱了心神。
如不然,我自会即刻亲身上阵!
更不知道,刚才若非辨出我手中的折梨纸扇,他险就伤及我这位善解人意的师妹。
回程路上,瞧着前头三师兄孤冷的身影,我眼睛一眨,犹豫问道:“师兄可有心悦之人了?”
直至走到客栈门前,我才等来三师兄的回应,仿似其中藏尽了难言的情意。
“若这般当是心悦,那便是有吧。”
月凉似水,惹得世人心旌摇摇。
*
第二日碰头后,我多番留意三师兄神态,可惜并无不妥。
只得深呼一口气,暂且按捺下那股焦心失意,打起精神来:“师兄,我们今日可是要继续蹲点玲珑坊?”
三师兄眼皮子一掀:“你留下等我回来。”
那怎么行,身为师妹,如何能让你孤军奋战?
我一脸正色道:“我就到附近转转。”
*
尽头处的巷子透不进暖阳,森冷寥寂,和这一处的繁华地段截然不同。
我敏锐地察觉到蹊跷。
路过一个卖木簪的摊子时,那穿着灰色布衣的摊主吆喝道:“木簪哩,木簪哩…”
挑了一支云纹木簪,我付过钱,细声打听:“阿伯,方才我路过一条巷子,”指一指身后那条冷巷:“怎么不见有人来往啊?”
老伯觑我一眼,头一摇,木讷道:“不去不去,晦气地方。”
*
愈近巷口,妖气愈浓。
矮下身,我在阴巷里细细搜寻,并非一无所得——手心,一片鳞绡薄如蝉翼。
遣鳞绡对准光处,其上光华流转,如星辉熠。
刚把它收进虚空袋里,背后就来了动静。
掌中暗聚了灵力,我好整以暇地转身冷眼看过去。
“师妹。”其声蛊心,其形惑人。
原来是三师兄啊。
我的冷眼顿时含了笑:“师兄——”
巷中妖气随三师兄的到来更加浓重几分,被我收在腰囊中的九无剑剑身一颤,有些躁动不安。
“辛苦了半日,师妹可曾有收获?”
三师兄所站位置正巧与巷口微光相逆,一身绝然出尘的风姿越发显露无遗。
只是他的问话,立马就让这方美好支离破碎。
我一颗心猛跳了跳,暗中扣紧虚空袋的一角,定神回道:“没有。”想了想,我反问他:“师兄找到那邪祟了?”
“我也没有。”
*
我并不知道眼下一言一行错漏百出。
他一鲛妖,对那鳞绡该是何其了然。
即便隔着虚空袋,他也能清楚感知到它的存在。
眼下我只是心虚地摸摸鼻子,险些站不住脚。
好在三师兄没有多问什么,率先拾步离开了长巷。
再度路过早先那处卖木簪的地方,已经无人守摊。
【肆】
更阑人静,我吹灭了烛火,摸出那片鳞绡。
触手凉润,纹路巧致。
一滴清水落在鳞绡,间尔,绡上泛起了灼人的光芒。
我不曾疑心谁,即便眼下拿到了疑似的物证,哪怕这物证...是鲛鳞。
正胡思乱想,门外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慌乱中,我下意识就把薄鳞塞到了枕头底下。
只听得三下敲门声过后,有个声音说道:“师妹,可睡下了?”
透过被撑开半扇的,用来通风透气的窗户,可望见外头至深至浓的夜色。
我屏住呼吸,僵坐在床上。苦等了半日,门外那道身影终于消失了。
*
茅草盖顶,旧木做柱。
除进出的地方有一条窄道外,小茶肆周围杂草横生。
尽管座无虚席,茶肆内却一点也瞧不见热闹。
既然这家十里外的小茶肆可能藏有猫腻,那定然是要来打探一翻的。
因着没有空余的茶桌,我和三师兄在一处人少的位置坐下。
有人过来拼桌,不论生人或旧识,按理,那先占了位之食客都应该会有所反应。
可这家茶肆里的食客偏偏与众不同。
什么人来了走了,对他们没有影响,喝茶的依旧喝茶,用饭的照旧用饭。
茶肆的主人目测有两位。
一位是老父,肩上搭条汗巾,看起来憨厚实在。
另一位,则是个衣着朴素,眉目清秀的姑娘,瞧着不过双十年纪。
屁股刚坐稳,便见那位姑娘端着茶水杯盏,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她先是给三师兄斟茶。不一会,水波轻漾,眼看就要漫出杯口。
我忍不住提醒这位目不转睛,盯着我三师兄瞧的姑娘:“这位阿姐,水满了。”
话声一响,这倒茶的,在坐的,甚至那边灶台的,动作皆是一滞,过后齐刷刷地望向此桌。
呼吸间,气氛古怪诡异。
直到斟茶的姑娘缓缓转过身,机械地重复刚才上茶的动作,一切才又恢复原状,风平浪静。
她对我笑了笑,两边嘴角上扬的幅度几乎分毫不差。
觑我一惊一乍的模样,三师兄端过杯盏,遮去勾起的嘴角。
*
刚刚光顾着查看那姑娘和食客,回过头才知晓,三师兄竟把这些个茶水喝下去了。
我心急得朝他挤眉弄眼,几番暗示。
奈何三师兄一副不以为然,还点了点我的茶杯,剑眉一挑,无声威胁:喝。
【伍】
距离身前一丈远的地方,有一尊辨不清面目的巍峨石像,其周围血雾弥漫,阴风冽冽。
一看就知道,干不过。
那杯茶水果真是有问题的,喝下不到一刻钟,眼一黑就到了这么一处鬼地方。
又一块中招的三师兄,眼下不知道在哪头。
看来下回我是真得好好规劝规劝他,明摆的阴谋诡计啊。
掏出寻息镜,上面动静全无。
撇撇嘴,我召出九无剑,提起胆量往石像的方向摸索过去 。
愈近石像,空气似乎就愈稀薄。在浓雾里做口呼吸,一股血腥气味肆虐横行。
“如梨…”忽有幽怨尖细之音穿过血雾起起伏伏。
着实骇人,我很不争气地一阵冷汗直冒。
“...如梨…”那把尖细女音纠缠不休,如何也不见累。
话说我身无长技,身无分文,身娇体弱的。虽则我确实想偷看泡澡的三师兄,趁机见识一下他的鲛尾。
但也罪不容诛吧?
所以莫要再这般深情地呼唤我了,委实承不住。
手中的九无剑剑身一凛,出鞘间细微铮鸣声伴随寒光而至,在我身侧严阵以待。
看似一丈的路程,却好像要走个天荒地老。
尤为过分的,是这个什么人居然把我英明神武的一生里,唯有的几件糗事用留影之术记录了下来。
现在,当我的面,猖狂投放。
明白你的情深,却不知已经深到此般地步。
本来衷心护主的九无剑早已离经叛道,兴奋地绕着那些画影上蹿下跳。
至于当事人,看似稳如老狗,实则内心惊涛骇浪。
就说第一次练习御剑摔到屁股墩的事,如何会这么巧被三师兄撞见。
那地方我分明事先扫荡过,安全无害。
还有,窥看三师兄沐浴之事不是还没成呢么!你现在就搬上来是不是早了点?
直到靠近那尊石像,画影才逐渐消失。
脚下,有大片烂漫的彼岸花,娇娇娆娆地开在形似彼岸木的石像周围。
骤起的浓雾和弥漫的血气,自那赤色的花身中磅礴喷涌。
我握紧九无剑,点身一跃避开越长越疯的彼岸花,借势挥剑猛力刺向石像。
剑尖方推进一寸,眼前刹那成了一片广阔的白茫天地。
寒冽阴冷的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了在场三人的肩头。
“如梨,你不该…”
男人音色清冷,却不难听出当中暗含的怨悔憎恶。
我垂眼看向自己的手,是正拼力执着九无剑的样子。
被九无剑刺中的女子一身单薄青衫,容色惨白,心口周围晕染了大片猩红鲜血。
有血珠顺着剑身滴落在雪地上,红白交织,凄厉刺目。
下山历练之时,比眼前更血腥残酷的场面并非没有见过。
但眼下又是个什么境况?
平白无故出现的悲痛沉郁,涨得整颗心扯着疼。
“我没想过要伤害她,”握剑之人声音悲颤,带着绝望道:“师兄,你可信我?”
肩上的雪花越来越重,先前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让风一吹,料峭彻骨。
我平了平失控的情绪,瞄眼还在和剑下女子深情对望的男人。
给他们个‘成双成对把家还’的好结局,也不是不行。
【陆】
青衫女子被我来个了利索。
方才还在演绎悲情戏码的男人目光一厉,翻手就气势汹汹地朝我面门进攻。
真真一人得道,全员遭殃。
断了气息的青衫女子,眨眼化作了赤色浓雾。
这忽男忽女的怪人脸厚成墙,竟借着雾气掩去了自己的行踪。
我即刻放出神识,然好样的,那是屡屡碰壁,不得其法。
匆匆躲过刺向心口的剑招,左肩却猛地一痛一麻,很快连带手臂也失了知觉。
我心里一沉,迅速喂出一招化剑无形。
好使是好使,就是有点费灵力。
所以,三师兄你再不来,师妹我只能先交代在这了。
幽怨扭曲的女音几度回响:“想不到...你那小师兄确有几分本事...”
这还用说!
为我等楷模的三师兄来临的那刻,简直如天神一般璀璨耀眼。
一握一收,我把旋出重影,将四周护得密不透风的九无剑召回。
看着挡在前头之人,我眼睛无比雪亮:“来了师兄!”
三师兄手上游刃有余,还抽空打量我几眼。
看到我肩上的血迹,他眉尖一拧,稀罕地生出几分恼意:“是我来迟了。”
打斗卷起的罡风让周围飞霜走石,我自觉退后三步。
激烈间,那怪人还不怕死地派了个分身过来,如哀似悲说道:“如梨,你执迷不悟...”
我两眼一翻,反手掷出九无剑,分身当即化雾四散开。
衣袂翻飞的三师兄手腕一旋,一股凌厉摄人剑气惊鸿游龙地出没于浓雾间,芒光迸射气流汹涌,甚有开天辟地之势。
甫隐匿在赤色雾气中的诡秘之人尖笑片刻,刺耳声音震荡在空气中。
脑海处无端刺痛晕眩,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
不对劲。
我立即封闭听觉,以膝盖撑地稳住身形。亏得不过片刻,刺痛就平息下来。
待眼前恢复清明,见三师兄出现在身前。他屈腿在地,眼中露着担忧神色。
“我无碍。”眼风一扫,那怪人已经跑没了踪影,我这暴脾气:“给这冒牌货跑了!”
按住我乱动的肩膀,三师兄施以愈合术治疗上头受伤的皮肉。
一个清透的小雪花落在他长睫上,在眨眼时轻轻颤动。
正要帮他拂去,却见他眼皮子一撩,漆黑眸子盯着我:“此人昨夜来过之事,我不问,你可要一直跟我装糊涂?”
那小雪花滑落,中途就化作了水雾。
兴师问罪的节奏。
“...本来打算回去就和你说。”我怂了怂:“不过也没什么,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假扮的师兄,一句话都没给搭理。”
三师兄觑我一眼:“还不算太笨。”便起身离去。
“师兄,”我大步追上前,斟酌问道:“我以前有没有...伤害过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来来回回看,三师兄脸色都一如平常:“真有此事,你觉得自己还能好生存活至今时?”
我不自觉打了个激灵,猛地想起另一遭事:“那我头一回练习御剑不小心摔着...”
三师兄抬手一抹,短暂的明暗交替过后,眼前已非小茶肆,而是一条空巷。
此时炽阳已落下山头,三师兄迎着最后一缕霞光,嘴角噙笑:“这个,倒是真的。”
*
巷子里事关妖物的痕迹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那股弥漫的妖气都散了个七七八八。
无功而返,回到客栈还被三师兄扣押在房中“严刑逼供”。
我老老实实递上那片鲛鳞。
三师兄眼中神色微翳:“若非我问起,你这个也打算瞒着我了?”
打哪来的“也”一说?
“消消气消消气,”我给他倒上杯暖茶,力图真诚道:“我是计划着,回来之后一并同师兄你交代的。”
不成想这一来一回就是一日。
一杯暖茶饮尽,听得三师兄义正词严道:“今夜起,你便先在我这里住下。”
【柒】
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三师兄这方月,着实太难得了。
昨夜我兴奋过度,眠意大失,在三师兄躺过的床上翻来覆去。
之后,就被这床的前主人喊起来修习了半宿法术。
今早一瞧,他打坐一夜也不见困顿,反观我像是被人折磨了整晚。
不过也差不离了。
用过午膳,听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沿上,我继续倦懒地窝进染着冷香的被子里。
也不知道三师兄一大男人,为什么比我还香。
天色阴沉,唯独那片鲛鳞被雨水打湿,泛起凌芒。
“吱呀”一声,我利索地把窗合上。转眼看去,三师兄肩上的衣衫果然已经湿透。
我连忙给他施张净水符:“这里人多眼杂的,师兄先忍忍。等回到凌云山,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房中阒寂,撩拨人心的暧昧绵意悄然蔓延。
“你觊觎我?”
…好像我不该在这里。
“祈盼君心如吾意?”
从窗缝吹进来的凉风猝不及防钻进肺腑,凉得我骤然醒神。
奈何手脚僵硬无力,似也无处可逃。
没错,我就是得寸进尺,肆意妄为!
我清咳两下,道:“我,我只是对三师兄您...有点好奇。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您看在同门一场的情分上...”
三师兄忽轻笑一声。
与他身上的月白银纹锦衣相称的发带被风掠起,扫过我的面颊,他嗓音清冽道:“慌什么。”
慌什么——
此语调起伏熟稔,绝非我第一次听闻。
*
妖生潜伏于皇墓百年,摄取龙气化为己用。
时过境迁,皇墓中的龙气所剩无几,已是填不满恶妖的贪欲。
如果说什么地方能吸纳磅礴龙气,又不会轻易让人发觉,那皇宫当是最好的投身之地。
我和二师姐混入祈福师的队伍之中,充任修为虽不高但每每能够坏事的江湖术士一职。
此乃以身作饵,引蛇出洞。
岂料不仅恶妖低估了我们,我和二师姐也看低了那恶妖的实力。
二师姐被困于法阵之中不得脱身,我按住腹部渗血的伤口,顽强地用九无剑拄着地。
非我勇猛过人,而是若我不先撑着,二师姐那边恐难拿出时间来破阵。
秋风乍起的夜晚,我手上的温度逐渐冰冷。好在对面那附在当朝太后身上的恶妖也不好过。
喘息片刻,我恢复些力气,拔起九无剑。
要能够一击直捣黄龙...罢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危时执上小皮鞭。
*
恶妖似也知道我将山穷水尽,张狂狞笑着脱出了太后身躯,肆意地在天地间游荡。
我抬头望恶妖,低头想到自己还没和山上五六七八个人道别,床底藏的零嘴也还没享用完...
“慌什么。”思绪未平,就猝不及防被打断了。
这忽然现身之人,并非往常那番寡淡装扮。反是一袭乌色流金劲装,手臂上的革质护腕在他动作间闪烁着寒白光泽。
“尽管挥剑便是。”
我眼睛噌亮,心绪瞬间一定,凝神聚力于九无剑上。
便在恶妖周身力量涌动的同时,我这边的灵力也倾巢而出。
亦在这时,空气中猛地弥漫出凛然杀气,另一股强悍灵力被身侧之人挥掌送出。
所到之处,摧梁断柱,足以将恶妖覆灭当场。
惊鸿去后,云散烟消。
浩荡声势落下帷幕时,眼前唯剩随风飘零的黑雾,那恶妖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
二师姐从那个随恶妖身死而自行破开的法阵中跌撞出来。为破阵,她元气大伤,须得尽快赶回凌云山疗养。
我搀扶住二师姐,歪身朝三师兄鞠上了一躬,恳切道:“能否劳烦师兄,送我们一程?”
*
一朝思绪回笼,我困惑地盯住三师兄问道:“那次我和二师姐在皇宫历练的时候,师兄怎么突然来了?”
一窗之隔外,穿透雨幕的丝竹声起起伏伏。
窗前人姿态娴雅,敛目而立:“正巧路过。”
“还真的正正巧啊。”
睡意散去,我点头眨眼一笑,弯腰戳戳旁边一盆绿植的细叶。
“我也不过是妖。”三师兄一双眸子在光下透出清润凌芒。
妖,无论善恶,一旦暴露身份,常常逃不脱世人的忌惮蔑睨。
“我确实害怕很多妖,”我歪头看向正倾耳细听的三师兄片刻,回身上前,手一抬圈紧了他的腰身,毫不含糊道:“但是,我一直都知晓师兄你是个正直坦荡的好人!”
甭管妖不妖的,好人卡在手,你值得拥有。
【捌】
因开山师祖是半妖身份,所以凌云山一派与其他宗门不同,会招收妖为弟子。
不过到底还是有人的血脉在,且真正见过师祖的弟子,眼下都成凌云山上的老古董了。
若哪天见到了纯纯正正的妖上山来,在固有的印象作祟下,多数人还是会惊惶警惕。
放眼望去,现在不止我们听枝峰有为妖身份的弟子。
隔壁的寻星峰,隔隔壁的揽霞峰,都有猫妖熊妖兔妖甚至草妖蛇妖蜘蛛妖记录在弟子名册上。
这区别在于,三师兄是首位上凌云山来拜师学艺的妖族人。
想想,我那时候似六七岁年纪。时逢大饥荒,家中已经穷困得揭不开锅。
最后父母亲豪气地一拍板砖,把我送到了这处离家最近的凌云山上修(蹭)仙(吃)问(蹭)道(喝)。
成为师父座下行五的弟子后,该是要同各位师兄师姐见上一见,混个熟脸。
名唤容竺的三师兄那时候就表现出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气度。
其余几个师兄师姐齐齐整整,他从早到晚始终踪影不明。
在乡关时大字没学会几个,倒先奉行起那套‘江湖有江湖规矩’来。
譬如说了要来会合,凭着兄弟义气,三更也得爬出来。
我抱上师兄师姐的栗子酥,杏仁露,大刀阔斧地坐在三师兄院子的长石凳上,一路吃喝一路等候。
直到夜星坠空,方见一个眉眼清俊的少年郎破开暮色而至。
我立马拾掇起身,挺直身板扬起笑意,尽量显出自己的乖巧可爱。比起这个,私以为还是霸气侧漏更合适我一些。
然则通常在第一回合,总需要端一端的。
少年郎步伐稳健,离我越来越近,他身上那股子冷香随着被风带起的袍角若隐若现。
新鲜出炉的三师兄已经走到我跟前,“师兄”二字正要脱口,他却快我一步,先声夺人:“好,请回。”
一个眼风都不曾留下,只与我来了一场擦肩而过。
我这臭脾气啊,一下子就——
“稍等,这个给你。”
我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三师兄手中甜丝丝的龙虾糖人,懵懵懂懂问道:“师兄今日是去给我买糖人了?”
少年三师兄低头看向还没长到他胸口高的可爱师妹,语气温和:“不是。”
好独特的龙虾,好动人的...喔,不是。
那这条先过了。
第二日,为报谢几位师兄师姐的酥露饼糖,我特地起个大早,到【本物司】领了早膳给他们送去。
三师兄身份特殊,独身住了个小院。自然就没有双人的院子宽敞,兼路程也稍远些。
我提着最后一份早膳赶到三师兄住处时,还不算晚。距离早堂,尚有小半个时辰。
来过才知道,这处脱尘出世,少有人迹。
静候半响,外头有鸣钟声响起,是提醒弟子们过去上早堂的。
屋中仍旧不起动静,我走步上前扣了扣门。一身蛮力还没派上用场,就听得“吱呀”一声,门扇朝里敞开了。
除非迫不得已,平日里,未经主人家同意,不得擅闯私宅,这是昨日刚背下的新鲜滚热辣的行规。
则江湖规矩里,私闯别人地盘也是要挨抽的。
站在门槛外探头迅速瞄了一圈,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屋里并不见有人。
至于床铺上,被子褥子铺叠得比我的,谦虚地说,也就齐整服帖三分。
利索把门掩上,我从衣服的夹层掏出一条剩余的发带。将它穿过门上的两个小巧环扣,一收一绑,一只浅草色的‘蝴蝶’临于环上。
匆匆忙忙赶到须弥堂上完早课,往情报网里一探就知,原来三师兄连夜闭关去了。
看似突然,实则这事情三天两头就能来一回,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因血脉之故,鲛族人在修行的前期阶段,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去拓宽筋脉,引息入体。
据说在拓宽经脉一环,他们所要承受的,比我们头一遭入洗髓池,犹如被万蚁噬骨还要命。
更不必说,这般的苦痛,竟还远远不止一回。
鲛族在海里时如鱼得水,可上了岸,自上古就一直处在劣势。
这也是为何一旦被引诱上岸,那些鲛人便会轻易让歹人抓捕凌虐。
为脱离这一困境,是以鲛人皇提出修习岸上法术。
可这法术对鲛人而言,是深渊坦途,目下没有谁能说出个一二来。
不曾听说泞海有叫‘容竺’的人物,又或者是我过于孤陋寡闻了。
所以三师兄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需要他来冲锋在前,以己身投石问路。
【玖】
不知不觉中,日子从暑夏渡到初冬。我的那条发带,就一直挂在门环上。
来得多了才发现,我光风霁月,色如春晓,婀娜多姿的三师兄,院里养着一只独领风骚,傲视群雄的母鸡。
经我多日照料,这只曾经满院子啄杀我的鸡大娘,眼下已经同我友好相处。
蹲身在杏子树下的鸡窝前,我将这只不爱动的母鸡挪了挪位置,捡出两颗蛋,今个儿又能加餐了。
天已经转凉,不过鸡窝里的稻草厚实,摸上去暖烘烘的。
稻草声盖过了渐近的脚步声,待我笑容满面地捧着两颗蛋,一转身,就看到了鸡大娘它消失已久的主人。
那人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视线落在我手中的鸡蛋上。
我眼睛忽闪,他应该不会计较这蛋吧?毕竟鱼不吃这个?
“今晚葱花炒蛋,师兄有兴趣吗?”
姿容越发清俊的三师兄,目光掠过这鸡蛋,望向结实暖和的鸡窝。
“鸡大娘很好,”我率先开口谄媚道:“师妹我没敢动它一根鸡毛。”就是拿了它的几颗蛋去焖炸煮炖炒而已。
三师兄眉尖轻动,眼中看起来并无责怪之意:“它是我的一位友人相送。”
...冒昧地问句,什么样的友人会送只母鸡来给您送行?
“那门环上的发带...”
既是三师兄好心放过了两颗蛋,我当然求之不得,立马顺着他的话:“那是师兄你闭关那天,我过来送早饭的时候顺手绑上的,这样更安全。”
虽还不会用灵力,但是记下蝴蝶结的走向还是可以的,况且我还在秘密处夹了根枯草。
双重保险,要真有人偷摸进去过,也能及时察觉。
浅薄的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叫做还原术的鸡贼法术,这修仙的世界啊!
三师兄观我几息,倏尔唇角微扬,颠倒众生。
“有劳师妹费心。”
*
这段小插曲过后,我还多献了几回殷勤,以报答三师兄让我讹上了这免费鸡蛋。
再过后,他闭关时间越来越长,鸡大娘再不下蛋,我们也就没了什么交集。
等岁数上去,三师兄的修为在星移物换间逐渐变得高深莫测,成为了凌云山众多弟子望其项背的神仙人物。
每每接近他前,都会下意识地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同为其中一员,我就更胆大包天些,年年含泪祈祷几遍君心如吾意。
*
巷子、玲珑坊及小茶肆,此三处看似毫无关联的地方,却都驻扎着同一股邪气。
我叹道:“这家伙居然还会利用花坊的小娘子陪客之便,趁机探听消息。”如今巷子已失掉线索,那接下来:“师兄,接下来咱们该往哪里打探?”
【拾】
同玲珑坊内清甜香醇的桂花酿,余音绕梁的笙箫曲和那媚骨天成的娇娘子一比较,这十里外的小茶肆可真是过于脱俗了。
待到暮色四合,总算被三师兄叫来出任务。
我蹲守在一簇灌木丛后,凑着夜色微风,准备喝下第二口桂花酿。
不料,才到嘴边的酒葫芦,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拿捏住了去路。见三师兄探下了身,视线流转在我与酒葫芦之间:“明知自己酒量不济,还敢这般贪嘴?”
这猛然的一提醒,不觉让我想起三四年前的中秋夜围炉宴。
那时候尚是一杯倒的酒量,听说那晚醉后,我扒着三师兄的袍角死活不放,强迫他随我一块回屋。
热血的年纪里没能共度春宵,现在年纪大了,不敢奢求了,只能过一把嘴瘾:“师兄此言差矣,师妹我早已不是一杯倒的我了。”
而后利索地收好了酒葫芦。
*
茶肆中的情况初时与那日并无出入,等一更一过,食客散尽,周围骤起大片赤色浓雾。
我正看得全神贯注,眼前忽地一暗。
“闭息。”
吹了这么久的风,三师兄手心却仍旧暖热,让人忍不住想一再靠近。
“专心些,”此心思显眼太过,即刻就被三师兄低声警告:“要觊觎谁,也先该留住性命。”
冷香萦绕中,我抬手摸了摸滚烫的面颊。思绪一片混乱,险些个闭息术都糊成团。
小茶肆中的那个姑娘褪去朴素衣裙,曾经僵硬刻板的身上无端生出一股妩媚妖娆的风情。
她一袭赤红罗裙,行走间步步生莲,音色娇软地念出一首游吟:
浮生何欢喜,清梦何悲戚。朝寻虚妄意,夕荼浮念蘼。木骨掩尘衣...
“既然来了,两位客官不出来见一见奴家么?”
...暴露得有点快了啊。
三师兄广袖一扬,积聚在面前的浓雾瞬息退散开,他抬步慢条斯理地出了灌木丛。
我瞅他一眼,拿出酒葫芦拔去木塞灌了一口暖暖身,抖落裙摆处的枝叶,快步跟上。
才出场不久,就见那姑娘媚眼一撩,眼神直勾勾地落到我身上,兰花指一翘将唇一掩,似嗔似怒说道:“师妹。”
话间又身形一晃,幻化成了三师兄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
三师兄本尊的视线犹如实质地扫射过来,我脖子陡时一凉。
罪魁祸首顶着三师兄的皮相幽声道:“能够破了我的魂境,你也算有好本事。不过...”她本是漆黑的眼眸忽成赤色:“你们鲛人的那些个把戏,我了如指掌。褚容,还是莫要白费心思了。”
“是么?”
溶溶月色下,三师兄广袖轻舞,矜贵雅致,是那“冒牌货”无论如何也临摹不出的风姿。
他淡声应和:“既精通鲛族法术,熟识《鲛人录》,便是这鲛鳞也不过信手拈来,如此,还算不堕你‘神木’的威名。”
《鲛人录》为鲛族秘籍,以神木作扉。其中蕴藏着上古神力,被鲛人奉作圣物,唯有族中尊者才可借之一观。
至于褚容,我深吸一口气,这不是鲛族储君的名讳吗?
就在我天人交战时,那“神木”姑娘眸光一闪:“你什么意思?”
三师兄睨来一眼,示意该我上场了。我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温和说道:“就是告诉你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了,识相的话,就赶紧束手就擒。”
“你炼化那些命数将尽之人的魂魄供自己修行,又在他们身上种下木心,做成傀儡掩人耳目。甚至不惜重回泞海冒险取麟,以嫁祸鲛人。恶行累累,自当伏诛。”
【拾壹】
“伏诛?呵呵呵...”厉笑间,赤裙姑娘脸上飞快变换着面孔,可怖的伤痕逐渐暴露。
她声音倏然尖细起来,与那魂境中的诡声彻底重合:“简直笑话!吾筹谋多时,经百千劫方从你们手上逃出,岂能再自投罗网,任由你们宰割!”
消散的雾气又蔓延四周,遮挡了明月的清辉。
我扇开身前的赤朦,蓦然从那笑声中听出点悲戚来。回头觑向三师兄,涉及他的家务事,我就不好出面了。
杂草轻动,三道暗影迅疾而至。
我下意识召出九无剑严阵以待,却是见那三人朝三师兄的方向曲膝跪地,倾身作礼。
三师兄微微颔首,看向茶肆姑娘缓声说道:“你身上且有我种下的离火,若此时施术,即刻摧燃。”
茶肆姑娘火气直冒:“卑鄙之徒!吾这般做,不过为了救他们性命,如何是错?”
他们那些人里,独小茶肆的姑娘,生前救夫君于一场大火中,不甚损及曾让村中女子艳羡的容貌。
却道,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随容颜一并枯去的,更有那些郎情妾意,原不过,满纸荒唐。
世人的嘲讽,郎君的背弃,一日复一日地摧毁这个姑娘。
投入河中后,她最终记起的,是家中阿父含泪悔痛的双眼。
可终究,河水太凉,夜色也太沉。
一切好像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将她救出,问她可愿意以魂换命,不必猜想也知道,她自是愿意。”
寂然间,听得三师兄清冽嗓音响起,镇抚人心:“苍生万物,不需你护其周全,取魂夺魄,也并非你该行之事。”
神木姑娘眉头一皱,似不可置信般,尖声怒道:“该行之事?成为你们这等妖物的东西,困在那暗无天日的籍册中千万年,这可是你口中的该行之事?”
“吾族的确有愧于你。”三师兄道:“只待参尽《鲛人录》中神意,便会破除神禁,还汝自在身。”
曳地的赤裙裙摆拂过尘埃,神木姑娘讽笑道:“说得倒轻巧,神意难参,又该等到什么时候?”
三师兄面色恬淡,抬手在半空中极为熟练地勾画出泛着凌芒的符印。
收尾时,一滴指尖血利落点在上头。
他转眸投向神木姑娘:“今朝此时此刻,你可愿一试?”
一旁的我看得目不暇接,这好像比上回的皇权争夺战还够味啊。
顽强的神木姑娘思量几许,碎步上前,合上双眼任由符印钻入眉心。
没发觉之后有什么不同,然则再睁眼时,她眼中的赤色已经褪去。
让那三个鲛族护卫带走前,神木姑娘手心一转,多出了一个木盒。她似叹息道:“我虽护不了苍生,良知却还有些。这姑娘的魂魄我不曾炼化,你们且拿去,让她好生轮回。但愿来世,做个眼神好些的。”
*
赤雾散尽,夜空中星芒闪烁。
“皮相真有这么重要?”
“庸人自扰罢了。师妹何时也在意这个了?”
我仰天叹息一声:“就是突然想感慨一下。”等等:“师兄...是储君身份,怎么还会来凌云山?”
三师兄缓声轻笑:“自我入山修行,便不再是储君。”
“师兄后悔了吗?”
“为何要悔?我庆幸与你相识。”三师兄带着笑意的眸子渐沉:“还是,师妹介意我为妖身?”
“…说反了吧?我担忧师兄你介意才是。”
“甘之如饴。”
*
又逢八月十五中秋日,这一年我们几个商议到山下过节。
暮色刚起,在枝头屋檐悬挂的花灯纷纷透亮,犹似漫天璀璀星子。
我喂了一颗糖葫芦到三师兄口中,看暖光和悦色一齐落入他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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