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公去了新化界,起先没想到喜鹊界。那天,他的同事潘师父带着妻儿在县城等候我们,安排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柴火腊肉、三和汤、手撕黄鳝、百鸟不落,还有陈年老酒……这些紫鹊界特有的山肴与佳酿,在甘甜的空气中散发着特有的香味,首先就温暖了我们的胃。吃饱喝足了,才确定要去的地方,选择赶往百里之外的紫鹊界梯田,潘师父的老宅就在梯田间,那儿是他出生的地方。
凌晨五点,墨色沉沉,新化县城仍如温婉少女,娇羞腼腆,不肯轻易见人;车辆载着我们如野草般疯长的欲望,沿着曲曲弯弯的小溪又奔波了两个钟头;路途中,司机彭师父的宝贝千金妮妮起先极度不满,用大哭表示抗议,手脚并用踢打打在妈妈的身上;当车行越久,路越见弯见窄,每绕一圈都是急速弯曲的“之”字形时,妮妮安静了下来,挣脱妈妈的怀抱贴紧彭师父后背站着不动,大大的双眼紧盯爸爸手中的方向盘,不停地喊:爸爸,爸爸:彭师父车技娴熟,老练稳重,回应女儿的声音却充满了慈父的温情:妮妮,妮妮;不多时,日光在父女俩一喊一答间倾泻而来,妮妮的脸庞分明涂抹了一层金色光芒,让我惊奇地发觉,这不正是一轮日出吗!
车往山里走,接近到峰峦起伏的紫鹊界,已是晨光熹微的黎明,打起精神从车窗里乜眼儿看去,山开始生动了起来,虽是盛夏,翠绿依然,梯田隐约可见,似乎听得见柔声私语,细细碎碎,如江南女子般羞涩呢喃;果然,依山而建的梯田或大如脸盆或小如巴掌,或长如腰带,或弯如镰刀,禾苗极盛,使人耳目一新;往远看,雾气缠绵着一团团乳白色的水雾,像青烟,如棉絮,似薄纱,松松软软,随风飘荡,时聚时散,或东或西,在变幻着仪态万千的风姿;行至半山腰,一块块、一排排、一垅垅梯田蓄满了水,一圈一圈的波纹在山间荡漾开来;村庄也多起来了,房屋全建在山腰,清一色的木楼,屋里屋外的木板,黑黝黝地,像历经沧桑的老人在咬牙挺着,... ,一丘连贯一丘的梯田绕过木楼或是门前松柏,负势竞上,那架势,简直就是一架通往天上瑶池的云梯;
我们顺着云梯一路攀升一路惊叹;如果将山中房子形容是秃头皱额的老人,梯田该就是个灵光秀气的女子了吧;紫鹊界,是新化的沉淀,是资水的结晶,还是村里人为着打造旅游的概念而存在呢?
潘师父给我们当导游,他介绍着说,紫鹊界梯田连绵8万余亩,核心地带便达2万余亩,最初的开垦始于“避秦时乱”的一群,秦人带着“愿世世勿生帝王家”的旷世悲怆,与一班满脸菜色的乡邻仓惶逃出,一路结伴迤逦南行。这群高贵的王孙们不再企求高车裘马与深宫大院,只渴望有一处没有刀剑和杀戮的宁静之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山一程水一程,直到钻入新化深处山高林密的紫鹊界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王孙们将自己的姓去掉一撇一捺,由“秦”改称“奉”,与这里的苗、瑶先民一道,在古木和荆棘丛生的荒蛮山岭间挥汗如雨,一锄一锄绣花一般镂刻出层层梯田。经两汉、唐宋、明清两千余年父死子继的愚公移山,终于开垦出了这片云封雾锁的人间奇迹。而王孙们当年聚居之地便是当今毗邻紫鹊界的奉家镇,紫鹊界所在的山至今仍叫奉家山。
听着故事,我们更是游兴倍增,爬上一处叫“九龙坡”的观景台,一柄形如蘑菇的木质巨伞下有条长形睡袋勾起了郑师父家小女儿蝶儿的兴趣,身子往上一扑躺在里面晃悠起来,一老人从小卖部闻声走来,我们这才瞥见了柱子上竖着收费的小牌子;生满老茧的双手接过了老公给的两块钱,我则追问起梯田的考证,老人慈祥地笑笑,指指山下,朗声地“叽叽咕咕”讲了一通,大意是,哪有那样玄的故事啊,梯田的形成与村子里倔强劳作的人们有关才是正确的,这里的春种秋收,依然是原始的农具,老祖先们为了生存下去,开辟了这般梯田,他们的汗水汇流成河,早已扎根渗透到每一株谷穗、每一粒泥土、每一滴水和每一缕风中。代代接力,只为着后辈们能够心安地在这里生活着。
老人说话时,好奇的人们把他围成了一圈,我在一阵啧啧的赞叹声中离开,站在一处临空而出的松木观景台眺望,梯田间一个朦胧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披蓑戴笠,挥锄劳作,一缕炊烟从他身边的一处木板楼里袅袅飘出,我竟看得有些痴,忘了给同伴们拍照留影,也没有到处采集风景了,独坐一处沉醉其中感受这独特的烟火人间,在绿意掩映的山水画里保持这一份久违的纯真,恬静;屋舍兀自静守着,仿佛是些等着一个千年承诺的痴汉。我想起宋代才子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此时的我,感受着这浸润两千年历史文明的古老土地,处在山与梯田相连的深深和谐之中,身心安谧祥和,亦不在乎荔枝,也不羡岭南,更不慕世间繁华,假若能每天自由呼吸着清新如许的空气,守着这片智慧结晶的人间奇迹,我愿意,愿意长做一个紫鹊界人,无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