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宅
我的第一站是去看看侃侃的豪宅。
按照我们常人的认知,刘侃侃的事业是成功的。他曾经是国内一家著名软件上市企业的助理副总裁,主管一个教育信息化类产品的事业部和一个集团直属部门。我们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的时候,我记得他喝多了。
“老林,我跟你讲,我的股票,记得吧,我们集团的股票,配送我的那些,记得吧。可以套现了,解锁了。嘿嘿!”
那晚他已经喝大了,说了很多自己已经有钱了的话。
很快,他就离职创业了。
核名下来那天,他也给我打过电话。
“老林,哪天有空,聚聚吧。我自己的公司核名了,注册手续马上下来。”
“好啊,恭喜啊!你这真是不闲着。上市公司高管待着不好吗?折腾啥呢,公司起了个什么名字?”
“叫天雨流芳信息科技,咋样?是不是科技公司里最文艺的名字?”
“我觉得应该叫天马流星,以纪念你远去的圣斗士青春和梦里的雅典娜。唉,高中里你暗恋的那个雅典娜你们后来有联系吗?”
刘侃侃的公司起步的很快,源于他在那个领域二十年的积累和一直跟随他的团队。但自从他创业以后,我们也很少相见了。
他的豪宅,准确的说是在一个名为“豪都美宅”小区里的两居室。就是他用股票套现的钱买的,买的那年,北京的房价已经在高点,挨着东五环的这套不到100平的两居,也花了600多万。他买完房,就在班级群里显摆,因为全班同学他是最晚一个有房的,但是房价最贵的。我们大学毕业后,大部分同学都留在了巴蜀,此相安逸,同学们安家立业,房子并不是那么头疼的事。只有我和侃侃北漂北京,眼见着北京房价的暴涨。我比他幸运,我找了个上海媳妇,准确的说把自己“嫁”给了上海。房子她家有现成。按照侃侃的说法,就是“老林这辈子,只要规规矩矩,就能收获上海户口和上海住房。当然,前提是身体好,按时交作业,人家不嫌弃!”的确,我后来定居上海,老老实实,总有非分之想,却无出格之门。把出差学习的事,当成了生活的调剂。总去看别人的路,自己确实没啥路好走了。
6楼电梯出来,左拐就看到了610室。门上的封条已经烂了,当时侃侃出事后,警察曾经封了屋子,直到死亡原因清楚后才还给家人。
我有钥匙,是侃侃妈妈给我的。她和侃侃父亲至今不敢来这里。与其说不敢,不如说是不愿。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平静了情绪打开了门。
屋子里的整洁出乎我的意外!
刘侃侃是我们寝室个人卫生问题最差的。大学时男生都不讲究,但他一枝独秀!四年,没洗过蚊帐。毕业的时候,有人来寝室收蚊帐,第一个就看中了他的。问道“咦!你们还有咖啡色蚊帐啊?”
侃侃的足球袜双双都能立起来,一共四双轮着穿了四年。毕业告别赛的时候,因为袜子太硬了,估计像薄的石膏吧,没跑多久就直接崴了脚。
进他的房子,我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眼前的一切万万没想到,甚至我预想的警察取证翻动的痕迹都没有。
侃侃的书架,是我最先看到的。一面墙都是,就在客厅里。有一行全是MBA课程活页夹,这个不用看了,他跟我说过。他读了一个师范学院的MBA,学校是好学校,就是经管类的师资比较水,他本来是奔着想找个女友的目的去读书的。偏偏就是他那一届,全班30人,就5个女生,关键是最年轻的都46了。他说过“上一届的下一届的全都有明眸善睐,就我们班见了鬼了!”
侃侃一直命犯孤星,这个是从大学就开始的。
大二那年,他喜欢上我们同系金融专业的一个女生。那女生是我高中的同学,于是他就拉着我作伴去约女生吃饭。异常的顺利,女生欣然如约。我们三人火锅小酌,尽兴才归。回寝室后,侃侃激动的拥抱我,说等事成之后,要请我大耍一趟。
两周以后,那位女生突然约我。见面后我还问“刘侃侃呢?你俩没在一起啊?”
“在什么一起,我以为是你喜欢我,我才出来吃饭的。”女生竟然拉开架势就要梨花带雨。
“哎呀你误会了,我是陪侃侃约你的,是他喜欢你!”
“那你高中毕业纪念卡写什么,我在美丽的大学校园等你一起看流星雨。”
“我写了吗?我大概跟我所有考我们学校的同学都写了呀!”
“你滚!”
我确实连滚带爬的跑了,我怕再待一会要挨打了。
回到寝室我痛骂侃侃。
“你什么情况,为了你我差点挨打!”
“我什么情况?人家压根不喜欢我,我第二次去约她,她来的特别早,打扮的很漂亮,上来就问我林之然怎么没来。我心说明知故问嘛。那一晚她脸色就没好过,后来直接开始问我线性代数的题怎么做。我没辙啊,后来俩人去教室上自习了。”
那后来,寝室同学还有给他介绍女友的,他都会下意识的问,你俩中学认识吗?
我在侃侃的书架前面,一行行读着书名。很明显那些外国文学书籍他是买了装样子的。什么川端康成,什么春上春树,什么菲茨杰拉德,那么精美的全集,他估计就没翻过。侃侃虽然有点文艺,但他自己都说自己是假文学青年,最多算读过一些现当代小说的愤青。他说他高中的时候,读了太多苏童,所以世界观建立之初就阴暗、深沉。他说后来读了迟子建,突然明白了人类文明进程下,小人物的边缘人生,于是悲天悯人。后来读王小波又拍案叫绝,觉得此生必要随性而去。确实!他去了,随着性子就从6楼纵身一跃。
我抽出一本奇怪的书,关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美第奇家族传记。书明显翻看过多次,但是一定不是侃侃看的。他有一个习惯就是看书的时候会用手指挠头,然后用书页去挑指甲盖里的头皮屑。于是他看过的书,书页都有“颜色”。我说过的,他真的卫生很差。
而这本书,明显出淤泥而不染!
我终于在这本书里发现了点东西。一张侃侃的名片,就是天寓流芳的总裁啥的,但背后有娟秀的笔记,一串手机号,备注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冬女”。
随着这书的翻动,我总感觉有一点不同的味道,似香非香。我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其实也残留了一点点这个味道。这时眼角瞟到了客厅茶几上的熏香炉。就是这个的味道,侃侃绝对不会熏香的。我的预感,这是一个有过女人的屋子。
我在侃侃的房子里待了大半天,拍了照片和视频,要带给他父母看。同时评估了一下哪些遗物值得寄回家乡给他父母保存。剩下的,老人已经委托我处理和卖掉,包括这套房子。
一个自杀过人的屋子,租出去很难了,甚至一时半会,也卖不掉。总得等大家把这个事情遗忘了吧。
卧室里的那张床,也收拾的干干净净,被子已经叠好,和枕头一起放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床的右半边明显有凹陷,左半边很平整。那是典型的侃侃睡出来的。作为一起睡了四年的室友,我知道他睡觉的习惯是向右侧曲卷着睡。大学那时候我是他的上铺,经常他睡在床里测,给我留出一半床坐那抽烟看书。侃侃这么“慷慨”,是因为我看书快,看完后要负责给他讲这本书讲了啥,他如果觉得有意思就去再读。
我走上阳台,仅仅只是跨出了一步,一阵眩晕袭击而来,并不是因为楼层有多高,而是那一刻,再也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仿佛他的灵魂附着于我的躯壳,想让我感受着一个男人走上绝路前最后的悲凉与死灰。
我想起他母亲最后跟我说的话,“侃侃跟我和他父亲都说过,他心大,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会想不开的。可是警察告诉我们是自杀,我们不相信。”。
一个人的死,其实不足惜。像侃侃这样的创办了企业,曾经养活了那么多员工的所谓创始人的死,对于这个社会其实也更不足惜。我们习惯于歌颂英雄,歌颂完美。我们也同情弱者,愤慨不公。但是我们却很少去关注那些负重前行的还没获得所谓成功的创业者。他们可能有人前的风光,但人后的苟且与艰辛只有自己知道。侃侃的死,是上了新闻的,因为作为一个知名企业的前高管,一个创办企业获得多轮投资的创业精英,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有新闻卖点的。只是他的死因,无从考证,他的生命了无踪迹,如果不搜关键词,可能这个跳楼的新闻再不会出现了。
对于我,需要完成自己既要又要还要的使命,不管是给侃侃父母一个交代,还是给多年好友侃侃在天之灵一个交代,或是作为一个新闻学副教授的职业情怀,我终究需要弄明白他为什么死。
从警局出来,我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引发了狠狠的咳嗽。
刚刚平息了一下呼吸,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是前面接待我的户籍民警陆俊杰。
“基本情况刚才副所长都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刘侃侃是有一定社会知名度的人,我们其实是重视的,但目前获取的所有信息,以及他最后那段时间在单位的表现、情绪基本能说明他当时有走绝路的动机。遗书确实没有找到,但从尸检来看,大量的酒精在体内残存。他最后那一刻,人不可能是清醒的,这个你刚才也看到检查报告了。”
“嗯,这些我都看到了,也谢谢你们耐心的回答了我那么多问题。”
“你一来就出示了工作证,我们当然得好好接待,可害怕你们写点啥了。哈哈哈”
“陆警官,我是搞新闻学研究的老师,是刘侃侃大学同学,多年好友,所以我来了解情况,无关工作,只是因为个人的情谊。”我的严肃,立刻止住了他的发笑。
“哦,原来如此,抱歉了!那我就明白了。这样吧,我们加个微信,后续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继续沟通。”
“谢谢陆警官,最后一个问题,刘侃侃生前,或者是你们在勘查期间,或者邻里了解时,发现过他有女朋友吗?或者是经常往来的女性朋友。”
“你是他好友,你都不知道吗?我们的调查里,确实没有发现。这么重要的当事人身边的人,一定会有记录。邻居也说从来见到都是他自己。”
“我去过他家,屋内明显整理过,这是谁整理的,而且肯定有钥匙才行。”
“哦,这个你去他单位吧,当时涉及刘侃侃在单位的物品需要转送回家,他的钥匙领走了。而且说的也是会帮着整理一下屋子,钥匙交给家人。”
“好的,那就这样,打扰了,谢谢!”
我喊了车,回酒店休息。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路上我出包里取出那张名片,又闻了一下名片的味道,照着那个标注“冬雨”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提示对方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躺着酒店的床上,我把今天的情况梳理了文字,连同着照片发到了大学同学群里。以前那个群隔三差五的会热闹一下,不是政治笑话就是色情照片,被封了两次。都是刘侃侃,又重新拉群春风吹又深。现在冷清了,群里那几个货偶尔感叹的不是人生就是命运。
我刚发完,蔡国成就接话了。
“侃侃那家,我两年前去过,据说为了我去他收拾了一下午,但我去了还是下不了脚。现在看起来真整洁,这肯定不是他收拾的。”
“是,警察说是公司的人收拾的,我明天去他公司。”
“知道他走了以后,我就在南澳岛的海边,朝着北京的方向祭拜了一下,这辈子再没机会跟他喝酒了。”蔡国成说完,@了一下其他几个人,问他们为啥不吱声了。
崔祥子、张超勇都只发了一个痛哭的表情,群里特别沉默,良久无人做声。
蔡国成把群名改为“思念侃侃”,身在蒙特利尔的于海默突然发了一张照片。说道:“刚起床,信息都看到了,辛苦老林去给兄弟善后。我刚给他点了香,大家也想想侃侃喜欢啥,我们过年过节都给他烧点。他一心创业,不就是想要幸福的生活吗,最后也没享受到。”
我点开了那张图片,三根香静静地燃着,青烟笔直。我在想,刘侃侃想要的幸福是什么,似乎从来不是我们常人所想的车子房子,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如果说当年我们寝室的那群人放在一起,颜值、才华、后来的事业发展,可能侃侃还真不是最引人注意的。但是他是最善良的。对家人、朋友都心存善意。我一直觉得他算是一个真正的精神贵族。独立、友善、不愿同流合污。可惜我们生活在一个大俗的世界,老天爷把与世俗格格不如的品质都给了侃侃。
也不知道几点,我才睡去。那一夜全是梦,梦到我生活在侃侃的屋子里,梦到自己好像就是侃侃。梦里有一个人总想要跟我说点什么,但直到天明,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