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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陈发财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叫了一辈子,不要说发财了,眼下连糊口都快成了问题。对着街角拐弯处商店那很久没有清理过,积着厚厚一层土的窗玻璃,用短粗而有些弯曲的手指梳了梳被风吹得直立的头发,头发已经很长了,垂下来能遮住眼睛,不过还可以凑合一段时间,到了年跟前再理,可以省几元钱的理发费,现在一分钱扳开两次花都赶不上趟。
转过商店,陈发财在避风的墙根停住脚步,微低下身子,伸长脖子探头左右看了看,路上的行人赶着脚步匆匆而过,没人注意,他用手背蹭了蹭冻得有些发疼的鼻尖,吸溜了几下,掏出手机,笨拙地摁亮了,伸直胳膊放远了些,眯着眼看着屏幕小声念出声:“老城墙下界碑北二十米”。
“发财叔,您在干啥?”
心中咯噔一下,陈发财一打哆嗦,浑身颤了颤,手机差点掉到地上,他右手麻利地把手机抓稳塞进兜里,按在衣兜上,舌头打着结:“没……没……没干啥。”
只见邻居二小左脚着地,斜跨在摩托车上,戴着口罩,口罩呼出的气蒙住了眼镜片,看不清表情。
“您去哪?我送您。”
“不用,不用,我……我就是随便转转。”陈发财急急地拒绝,马上转过身向东走去,走几步回头看一眼,走几步回头看一眼,二小的摩托车上了桥,看不见影了,他转过身也向西走去。
不一会儿就到了城墙角下。城墙高十多米,一块块大方石垒起来的,石面上一层黑黝黝的苔藓尸体,城墙整体向内轻微地斜着,石块中间的缝隙里有枯萎了的杂草,走近了,历史的厚重感迎面扑来。在老城墙的最西端是一块水泥砌的石碑,上面写着“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XX古城”。陈发财站在石碑处向北看去,距离二十米的地方是已经废弃了的蒲剧团大院,围墙塌了一大段,房间大多没了玻璃黑洞洞的,几只野狗躺在墙根晒太阳,大门虚掩着,聊胜于无。
陈发财推开大门斜着身子左右看看,院里到处是干枯了的杂草,半人高,随地扔着破盆残球,就是不见人影,他小声地问:“有人吗?”
从正面的房里走出一个青年,黑色的连帽羽绒服从头遮到小腿肚子,大冬天的,鼻梁上架副大墨镜,嘴巴上的口罩也是黑色的,他抬起右手向陈发财招了招,像招徕小猫小狗。
陈发财赶紧上前,有些讨好地问:“你是X先生吗?我是陈发财。”
X先生是网名,陈发财在网上找了五天找到的。
墨镜男用鼻子哼一声,转身从屋内墙角拉出一个黑色的大袋子,放在脚边问:“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
陈发财脱下已经破了三个手指洞的线手套,拉开棉服的拉链,掏出钱递给了墨镜男。墨镜男接过去,拇指和食指快速的搓开数了一遍,转身走了。
陈发财打开黑袋子看了看,额头的皱纹舒展开来些,人好像一下子轻松了,片刻又眉头紧缩,把袋子口向中间一拢按了按,走远十几步,蹲下身子,掏出一支烟,点燃了,目光投向远方,没有焦距。
良久,陈发财的眉毛结了霜,寒风穿过棉衣搓进了骨头缝里,浑身透心冷,他站了起来,跺了跺酸麻的脚,走回袋子前,轻轻叹一口气,再足足憋口气,弯下腰,双手抓住袋子口往身上一甩,前后踉跄了几步,等站稳脚跟,转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身边过去的公交车一辆接一辆,陈发财眼睛抬都不抬一下,埋头赶路,余光远远瞥见认识的人,他就开始不自在,早早转个身避过,实在避不开的,硬着头皮打招呼,如果别人问口袋里是什么,他都哼哼哈哈地哼哈过去,等来人走远了,拿起袖口抹去脸上的汗珠,继续赶路,大团水雾从嘴里呼出来,伴着吭哧吭哧的声响,让他有回到年轻时的错觉,那时候的人都是这样一步一步从冬天走到春天。
十几里的路程,走得陈发财脚底板疼,自从村村通了公交车,还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好在家门终于在望了。
“滚——,孩子的补课费都掏不出,你还是个男人吗?”
吗字曲折地上扬,很像箭,射中了陈发财的心脏,让他的心和脸一起扭曲、发烫、难受。
紧接着是乒乒乓乓的椅子倒地声,盘子碗摔到地上的刺啦声,门摔在门板上的撞击声,还有小孙子扯着嗓子的哭声……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自从疫情开始,儿子陈和平和媳妇孙小美的夫妻饭店,生意一天比一天每况愈下,终于在今年的暑假关门了,以前不能说恩爱但还比较合得来的小夫妻,争吵的频率越来越高,主题只有一个,钱,缺钱。
几秒后,陈发财迎头撞上的陈和平,衣服只穿了一条袖子,裤子上有菜汁,带血丝的眼睛里有着愤怒、受伤和茫然,陈发财的心揪了一下,必须弄到钱,尽快弄到钱。
“爸,回来了,这袋子里是什么?”陈和平说着就要去接陈发财背上的袋子。陈发财把身体扭转九十度,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不重!”
“看您的腰都弯成了什么,还说不重。”陈和平说着上前两步,把手搭在了袋子上。
陈发财边转身边退后几步,喘着气,有些着急地吼:“你这孩子,我说不重就不重!”
吼完,背着黑袋子进了大门,拐去西边放杂物的侧房,把黑袋子放到最角落的位置,还在上面盖了几个破旧的麻袋和废纸箱。
“老头子,妥了吗?”陈大婶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看见陈发财进屋站起来急切地问。
“妥了,就缺铁镐和小车了。”
“老头子,你说的方法可行吗?”
陈发财沉默了几秒,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说:“就用几天,用完了就还回去了,不叫偷。”
深夜十二点,陈发财来到村西头的倔老头家。倔老头是老光棍一个,一辈子就喜欢种地,村里现在有一半的地都是他在种。倔老头家是一个大院子,朝南有四间房,他住最东的房子,剩下三间放着农具,陈发财的目标是最西边那间。他已经来过好几次,在多次的谈话中,已经确定了自己今天来“借”的东西的具体位置。倔老头家的大院没有围墙,这给陈发财带了很多便利,但倔老头养着一条大黄狗,不过陈发财不怕,前几次过来,他都给大黄狗带了好吃的,大黄狗在路上见了他都不叫,还会围着他的裤脚亲热地嗅来嗅去,这次也一样,当陈发财轻手轻脚走进院子,大黄狗没有汪一声,马上缠上来在陈发财的脚下转圈,陈发财从兜里掏出已经准备好的炸馒头,往东边院子一扔,大黄狗摇着尾巴,撒欢地扑了过去。
轻轻一推,有些年头的木门咿呀着缓缓开了,陈发财的右腿刚迈进去,东屋传来了倔老头一连串的咳嗽声,接着灯亮了。陈发财在门槛上蹲下来,因为两脚分开有些远,很不得劲,脸和耳朵像着了火似的烫,头上的汗顷刻流了下来,但他不敢擦,任它在紧皱眉心流。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陈发财的双腿酸胀难受,灯终于熄灭了,他站起来没有动,等从脚心传来的钻心麻痛感弱了,才开始行动。借着手机的光,从东边墙壁开始细细搜寻,播种机、铁筛子、大框子、除草机……直到最里边的墙角,才发现了铁镐的影子,它压着铁锹、耙子……一大堆农具的最下面。陈发财轻轻一件一件拿开上面工具放到一边,拿出铁镐,又一件一件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垒上去。走出倔老头家的时间已经到了午夜一点。
陈发财没有回家,转身又到村中间的大队部。大队部的铁门上挂把锁,这个难不倒陈发财,他掏出钥匙,盯着看了好一会,几次抬起手又放下。村头老王家的大黑,不知发现了什么,不住口地狂吠,陈发财心中一阵哆嗦,急忙战战兢兢地把钥匙向锁孔插去,锁孔与他作对,左右上下都插不进去,陈发财的汗水又瞬间湿了衣服,终于打开了锁,他几步奔到靠墙的一排小车跟前,拉了成色最新一辆就走,来时计划认真检查小车状况的心思已经抛在了九霄云外。陈发财捡着村里人白天都不常走的小路,把小车推回了家,与大黑袋一起放在纸箱下,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手里的钥匙在月光下,特别晃眼,他不敢细瞅。
钥匙是昨天主任来家收取医疗保险时,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忘记带走的。陈发财本来准备今天白天归还的,忽然想到大队部的小平车有好几辆,自己先借用一辆,应该不会误事,也不会被人发现。冥冥中的一切都推着他实行他的计划,陈发财摇着头想,可心里总不舒服。
进了门的陈发财一边脱衣服一边对陈大婶说:“这么晚了,你咋还没睡?”
陈大婶围着被子靠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看见陈发财进屋,轻轻说:“睡不着。”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我也睡不着了。”停了几秒,陈发财继续说,“你说我们这样做对吗?”
“对吗?”陈大婶无意识地重复着,停顿了会说,“那,那咱别干了,你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啥时候让人指指点点过,现在年纪大了,却……”
陈大婶说不下去了,低头抹眼泪。
“唉——”
陈发财点燃一根烟,夹在指头间,没往嘴里送,任烟头星星点点的火星一明一暗交替着,过了不知多久,烟燃到了烟屁股,自己熄灭了,陈发财好像突然回过神来,用了些力气扔了烟屁股,又好像扔了些说不清的什么,加重音量说:
“就这么干吧!你看和平和小美的日子过成了啥样了?照这样下去,这个家早晚得散。”
“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危险吗?”
“有什么危险?耿小活他们不是已经干一月了吗?我就干这几天,有了过年的钱,就不干了。”
“这难过的年呀,耿小活说什么时候出发?”
“他说明天后天都行,我准备后天开始,明天再缓缓。”
这一天的深夜十一点,大门上传来了一长两短的敲门声,陈发财从侧房里推出小车,上面放着铁锹,铁镐和那个黑色的袋子,陈大婶一直跟着送出大门,嘴唇动了又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陈发财回头对陈大婶挥了挥手,也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耿小活和二娃帮忙把小车抬进上了三轮车车厢,陈发财和耿小活也上了车厢,二娃开着三轮车向深夜深处走去。腊月里的寒风,吹到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陈发财感觉不到冷,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浑身是说不出的燥热。
一个半小时后,三轮车停在了一个斜坡前,三人下了车,各推一辆小车向斜坡的深处走去,几百米后,一个废弃的煤矿出现在眼前,陈发财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低下头继续前进。
“发财叔,到了。”
“到了?不是说是个新口吗?”
“这年头,上边管得那么严,新口哪容易开,发财叔,你速度快点,就这么几个小时,如果我们三个今天能弄到一三轮车,每人可以分小几千。”耿小活说着拎起陈发财小车里的黑袋子扛在肩头。
“可上面的村子……”
“就咱们弄的这点,对上面没多大影响。”耿小活满不在意地说。
陈发财头皮一阵发紧,心尖像被谁用钻子钻空了一样干涩难受,心中涌起想把耿小活一拳打趴下的冲动。
眼前这口矿他一点也不陌生,他在这儿工作了二十三年,三十岁到五十三岁,一个男人正有力量的那几年,他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煤矿失去了昔日的生机,像被抛弃的老屋默默立着,四周都是一米多高的枯草身体,几根柱子直立在其中和不远处生锈的铁塔一起守着沉寂的岁月,几十米外的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没了玻璃,睁着空洞洞的一只只大眼……陈发财的情绪一涌而起不可控制,好像回到了曾经,看见了那时的同伴和师傅。
那是二零零五年春天,低迷了很久的煤炭生意开始复苏,老板在腰挺得越来越直,肚子越来越大时,有了更大的野心,找有文化的专业人士引领自己煤矿发展,以谋壮大。
党师傅就是那时来的,他是省城大矿退休的工程师,被矿长上过大学的儿子高价聘来的。当时,所有的煤矿还没走上正轨,满山满洼都是矿,大大小小的,星罗棋布,归属谜一样,操作也土,陈发财所在的矿也一样。党师傅来后,跟着工人连续下了几天井,又跑遍了周围山山洼洼,提出了不少改进建议,矿长都答应了,也实施了,两年后,煤矿开始良性运转,渐渐在周围矿中脱颖而出成了第一大矿。党师傅的老伴身体不好,矿区的空气更不好,第五个年头,党师傅答应矿长培养一个接班人,他就和老伴回省城安度晚年,陈发财入了党师傅的眼,一天一天处下来,师徒亲如父子。
转眼离党师傅回省城的日子只剩三天了,出了点意外,早班工人从井下上来后,说巷道顶有细小的裂缝。正在喝饯行酒的党师傅眉头一皱,说:“马上停止下矿,检修后再说。”
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矿长大着舌头说:“不怕,泥土道哪有没有裂缝的。”
下井工作继续。党师傅推迟自己回家时间,带着陈发财走了一遍井下,细细观察了裂缝的走向,又走了一遍矿山周围的村庄,然后面容庄重地说:“咱这个二号井必须停止开采,已经超出了与地面的安全距离,村子里已经有了细小的裂纹,矿下工人的安全也是大问题……”
矿长盯着手指头的烟看了好几秒,说:“老党,马上年关了,产量离目标还有些距离,再坚持三天,三天后关二号井,您先回家。”
党师傅看着矿长势在必得的面容,强调:“就三天!我先不回,三天后再说。”
其实都知道,哪是什么产量不够,煤价继续疯狂抬头,销路火爆,来拉煤的车排成了长龙,价格也是一天一个样地疯长,俗话说钱眼里有火。
第二天开始,党师傅坚决不让陈发财跟着下井,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混在一伙挖碳人中下井,出井后活脱脱一个黑人,同时腰酸背痛得很,陈发财一边给师傅捏着肩膀捶着背,一边默默落泪。终于快熬到矿长说的时间点,最后一班工人再有一个小时就出井了,师娘已经打包好了行囊,陈发财给师傅带的土特产也装好了袋,送行饭菜都上了桌。
那天的天气很不作美,一扫连日来的晴朗,大风挟裹着落叶在空中嘶鸣,漫天的黄沙遮天蔽日,迷了很多人的眼。陈发财进进出出十几遭,不见师傅的身影,心慌得不受控制。
“不好,范家庄塌陷了!”
“二号井塌方!”
………
陈发财顿时心凉得像被冰山冻穿,呼呼呼地拉着风。
师父最终没有上来,没上来的还有九名矿工。那年的冬天真冷,滴水成冰!
几天后的年终,陈发财的奖金比以往多了百分之三十,工友们欢喜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没有一丝欣喜,他辞职了,直到几十年后今天他都没踏进过这个煤矿一步,如今……。
“发财叔,你带的炸药呢?”二娃问。
陈发财想到自己黑袋子里的东西,几步跑到耿小活身边,从他肩头扯下袋子,放进小推车,转身向外走去。
“发财叔,你……你这什么意思?”耿小活跟在陈发财身后走一步问一句。
“我不干了!”
“你不干了?你不是需要钱过年吗?”
“再需要钱也不挣这样的钱。”
“发财叔,你可想好了……那你这炸药卖给我,我给你出这个数。”耿小伙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这炸药我也不能卖给你。”陈发财的语气还算平静,但浑身绷着劲。
头顶的月亮正圆,悠悠地散发着清冷的光,照得地上的一切都没了躲藏的地方。陈发财推着小车,歪歪斜斜地向山顶走去,眼前一会是儿媳摔着碗的骂骂咧咧,一会是儿子低着头缩在大门一角默默抽烟的死寂,一会又是党师傅睡在棺材里不瞑目的眼睛,他的泪止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