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生病了,这回病得不轻。疾病不光磨损了她的身子,也磨损了她刚烈的性子。
这天她去省城的批发市场补货,为了以最低的价格买到最好的衣物,张梅看货总是货比三家,在批发市场里转悠了一整天。早上她吃了两个肉包子,喝了一杯豆奶,把中午饭省了,一直饿着肚子赶回家让王振国给她做一顿好吃的。
“王振国,王振国……”
张梅刚跨进屋门,将两个彩条纹的蛇皮袋子扔在地上,她没看见王振国,扯着嗓子就喊起来。
“来了,我在厕所里呢!”
王振国双手提着那条灰色的西裤两侧,匆忙从厕所里出来,他把皮带系好时,歪着嘴巴说。
“张梅,这么鬼喊什么呢!害我屎尿都没拉干净。”
王振国系好了裤子,把衔在嘴角的香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中,烟灰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你快给我搞一大碗面条来,我饿了一天了,心里闹得慌……”
张梅这会儿已经躺倒在沙发上,面色一片蜡黄,她紧皱着眉头,神情倦怠的闭着眼睛。
王振国随即走到沙发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一些。他俯身瞅了他老婆一眼,起身就往厨房走去,边走嘴里边念叨。
“唉!你这个人啊!吃顿饭能花你多少时间,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吃饭的事,好好吃个饭就不行吗?看看你把自己整成了啥样?”
张梅此刻像一颗霜打了的茄子,没了和她男人抬杠的气力,她无精打采的瞅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王振国进了厨房后,不一会儿,他的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他朝张梅望了一眼后又把头缩进去。
“唉!这婆娘,真够能受的……”
他叹了一气,忙从冰箱里切了点瘦肉,又拿了两个鸡蛋,喜滋滋的撸起了袖口,开始给他婆娘做一碗肉丝面。
张梅躺在沙发上听厨房里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有鸡蛋放在油锅里煎炸的嘶嘶声,有菜刀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也有锅铲在铁锅里翻炒时的哐当声。这些吵闹的声音,此刻反而让她的心变得安宁。
“好了,面条来了。”
王振国刚从厨房冒出头来,他的大嗓门就嚷起来了。他用双手捧着一只大碗,碗口的热气直朝他满脸喷,雾气中,他那张快活的大脸或隐或现。他说话时,神情专注地只盯着碗里的面汤,小心翼翼的猫着身子前行。
“张梅,快来趁热吃了,瞧,我给你加足了料。”
张梅把头摆了一下,看王振国把那一碗面条搁在了茶几上。张梅笑了,这碗面条里冒出的热气灌入了她的身体里。她缓缓地坐起来,两只眼睛盯着那碗面条,却没有立刻端起那只碗。刚刚那一阵翻江倒海的饥饿感已经过去,这时她想吃却又没有胃口,全身感觉疲乏得很,腿脚也使不上力气。
“呦!你这下还真是饿慌了,行行行,你坐那儿,我给你端过去。”
王振国忙去端茶几上搁着的那碗面条,却被张梅喊住。
“别,就搁那儿吧!我起来吃。”
张梅强打着精神从沙发上站起来,起身端起那碗面条,面条里的汤满得快要流出来,面汤几乎与碗沿平行。
“你真把我当饿死鬼了,弄这么大碗能吃完吗?肉和鸡蛋就够我吃了,还弄这么多面条。”
张梅看到那一只青花瓷的大汤碗不由得发笑,她举起筷子将面条搅拌了几下,面汤从碗沿溢出来,里面还有几片掐断了的青菜叶。她笑了笑,又说。
“王振国,你去帮我弄杯水来吧!”
“你啊!一忙起来就茶饭不思了。”
王振国念叨这话时,将一杯温开水摆在了茶几上。
“来,先喝点水。你先把鸡蛋和肉都吃了,面条吃不完的就剩着。”
张梅没有说话,端起水杯仰头便喝。她只喝了一半,王振国接过水杯把杯里剩下的水喝完了,便干他自己的事。他脱了鞋子,侧身躺倒在沙发上,他把电视的频道换了几次,调到了他最爱看的抗战剧。
电视屏幕上正在上演一场激烈的战斗,整个客厅只听到子弹出膛的声音,还有子弹打进人身体的声音。王振国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猫头鹰似的直盯着电视频道,看得十分投入。
这时,客厅里传来了另一种声音,很是响亮,清脆。王振国惊了一下,迅速转头瞅了一眼后又惯性盯着电视屏幕。一会儿他反应过来,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
“呀!张梅,你这是怎么了?”
张梅已四脚朝天仰面躺在地上,青花瓷碗碎成了几片,面条汤汁洒了一地。张梅先是朝着他抬了几下眼皮子,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就晕了过去。
“张梅,张梅,你这是咋啦?”
王振国一连叫了好几声,张梅没有吱声,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王振国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惊慌过,天色在他的面前变得昏暗低沉,直朝着他压过来。
“娟妹儿,你快来,快出来。”
王振国这会儿往坏里想,越想越慌,他使劲往张梅的脸上拍打了两下后,打横将张梅抱起来放倒在沙发上。
“张梅,张梅,你快醒醒。”
“爸,妈这是怎么了。”
王娟妹不知道她妈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刚刚在调色板里调色时,听到他爸这么急急的喊她,慌得她把调色板也打翻了。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一会儿就躺在地上了。”
王振国急红了脸,眼珠子也变红了,他拿大拇指死劲的掐了张梅的人中又掐她的手掌虎口。张梅的手上洒上了面汤,摸上去滑溜溜的,摸得张爱国也一手的油污。
“爸,快别掐了,妈醒过来了。”
王振国即时抽回了手,把两只油手往自己上身的棉绸衣服上擦,全然不顾及落在衣服上的油污。
“张梅,你这……”他显得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说着哽咽了一下,凸出的喉结也上下滚动,发出一阵滑动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你这是……这真把我吓着了。我一转背,你怎么就躺在地上了?”
“妈,你这是怎么了?”
王娟妹受到的惊吓一点也不亚于她爸,在她的心里,她妈在这个家里反而像一座山一样挺立。当她看到她妈躺在地上时,她就感觉一座山在眼前崩塌了。
张梅的手被女儿紧紧的拽着,像一个浮在水里的人抓住了一颗救命的稻草。她愣神想了一会儿,记起了她是怎么倒下的。
“娟妹儿,不怕,妈没事的,刚刚可能就是太累了。”
张梅反手握住女儿的手,又伸手去揩她脸上的泪。
“这孩子哭什么呀!你看,我不好好的吗?”
“妈,你要倒下了,我可怎么办?”
王娟妹哭着脸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张梅刚拿手背给她抹了又冒出来,张梅便不擦了,她瞅着王振国打趣道。
“我倒下了,你不还有你爸,他才是家里的擎天柱,他不倒,家就不得倒。”
“张梅,你拿我下口就来了劲。”
“我还拿你下什么口,你老了,我也老了,都咬不动了。你看,我这身体一天比不得一天,说倒就倒了。今天能醒过来,不定哪天就醒不来了。”
“张梅,你这身体是自己拖垮的,成天只想着钱,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身子。”
王振国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不按时吃饭,不注意休息,风里来雨里去,这身体能不倒下吗?”
“好啦,好啦,你这会儿你倒来了精神说我了。”
张梅那张从不落了威风的嘴,此刻像一把钝了的刀子,没得用武之地。她说了几句话后,中气不足了,她露出了一副神情倦怠的样子说。
“好了,干你们自己的事去,让我再好好躺会儿。”
“你这面条都还没吃呢!我再给你弄一碗去。”
王振国说着弓起身子去捡地上的瓷碗碎片,两个滚圆又焦黄的荷包蛋完好无缺的铺在地上,张梅望着他把地面收拾干净后,她朝着王振国摆了摆手说。
“你也休息着,别去弄了,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以后你不能再这样了,该吃饭就吃饭,忙得跟个国家干部似的。”
“你做了我也吃不下,你……要不就给我弄杯糖水来。”
“糖水要喝,饭也要吃。”
王振国以一副不容争辩的威严把张梅压了下去,接着他又以一副命令的口吻说。
“吃饱了,我得带你上医院去检查一下。”
“我好端端的去医院干嘛?”
张梅一听到去医院,就心生一阵恐慌,她不是怕医生,而是怕那个像火炉一样的地方,能把他辛苦赚来的钱一会儿烧没了。
“你还好端端的?你拿镜子照照看你那脸。我看你精神头也不对了,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王振国这句话点到了张梅的要穴上,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住进了这座新房子,可她却再没有睡过一个踏实的觉,常常失眠,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换作平常,她有病也不去医院,自己死扛着。这会儿,她确实感到心力交瘁。对王振国的安排,她用沉默表示她的妥协。
“娟妹儿,你妈今天吃了亏,倒不跟我犟了。”
王振国望着他的女儿笑起来,刚刚那一脸严肃紧绷的神情变得舒展了很多。王娟妹紧张的情绪也跟着放松下来,顺着她爸的话对她妈说道。
“妈,你最近精神差得很,去医院看看,小病大病都要早点治。”
张梅感受到女儿那双萎缩变形的双手在轻柔的抚摸着她那只右手,手背上有一条像蚯蚓一样凸起弯曲的青筋,在瘦骨嶙峋的手背上从手指根部一直往上爬到了手臂上,显得十分的突兀。
张梅望着女儿点了头,叹了一气说。
“好,就听你们的,去医院。”
不一会儿,她又摆了摆手,却反口道,“今天不去了,明天再去。”
“不行,呆会儿就去。等你明天精神一上来,又该反口了。”
王振国一口回绝张梅的想法,他知道她只要没病没痛的时候就是一头倔强的公牛,横冲直撞,谁也拉不住。
“那你这会儿抬着我去?我得好好睡一觉,我抬腿伸胳膊都没劲。”
“我背你去,你一来劲了还会听我的?”
“我这会儿没劲,也不听你的。”
张梅这会儿真犟起来了,王振国只得依了她。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里的晨雾还没有散尽,王振国领着张梅已经来到了医院。张梅站在医院的大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她把医院的几栋大楼逐个审视了一番,带着她深根蒂固的偏见审视罪人一般。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像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子。
王振国走到医院大堂的正门口时,却没看见张梅跟上来。他当下以为她又临阵脱逃,掉头一看,她还愣愣地站在台阶下瞅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喂!你傻站在那儿干嘛呢?又不会刮了你的皮。”
王振国没好气的朝着她大声喊起来,张梅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她男人的声音。
“唉!谁到这儿不得脱层皮,无论是钱财还是肉身,能留下一样都好。不然这些大楼怎么修起来的?就是刮了我们的皮垫起来的,这帮黑心的王八……”
张梅这样想着时,已坚定从容的踏上了那二级台阶,朝着大门口昂扬走去,似有一副壮士断腕的决心。
王振国交的挂号费,张梅看了没有念叨。可当王振国带着她见了内科的主治医生后,她紧接着拿着几张单子去做了几项检查,她看着王振国的付款账单后心疼了。这么一番检查下来,花去了两千多块。现在王振国还要给她交住院费,她丝毫没有去想自己的病情,满脑子想的忧的却都是这点像流水一样往外流的票子。
“王振国,走,我们回去吧!你看医生也没说我有什么事,光要我们查了这个又那个,都是哄病人的钱。”
张梅气冲冲的拉着王振国往电梯口走,她想的是及时止损。王振国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任凭张梅怎么推拉硬拽,他都纹丝不动。他此时想的忧的却不是钱的事,他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安的审视了一番。
“张梅,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办理住院手续。”
“你等等,住什么院呢?你光听医生哄骗。”
张梅上前拉住王振国的一只手臂,被他男人甩开了手。
“你看看,满医院都是人,都听医生的哄,就你不听。别人都把命看得比钱值钱,你倒把自己的命不值钱。你知道吗,你……”
王振国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去拿结果的时候,已经从医生的话里得到了一个很不乐观的结果。
张梅从她男人的神色里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她的心里惊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让她顿时卸了气。王振国又对着笑起来,用一种显得很僵硬的笑容对她说。
“没事,别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办个住院手续,呆会儿去晚了没病房。”
张梅瞅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没有出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转动眼珠子瞅着那些穿着病服缓缓走过她身边的病人。
“既来之则安之,有命回去就行。”
她悠悠地叹了一气,这会儿把钱当作粪土聊以自慰。
下午,张梅的主治女医生来到张梅的病房询问了一些具体情况,然后叫了王振国去她的办公室。
王振国忐忑不安的跟在女医生的屁股后面,女医生保持着始终一致又不急不慢的步调款款前行,王振国的心里却如一团火在烧,他一会儿走得很快,快踩到女医生的脚后跟时又慢下来,他跟着她走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医生的办公桌上摆着她的简历牌,简历上面贴着她的职业照,看上去很是年轻靓丽。照片下面注明了她的年龄,资历,以及相关的工作经验。这个中年女医生戴着一副精致的金边眼睛,身材高挑,目测一米六二左右。穿着时尚得体,面容清爽,看上去很是干练。
王振国还没坐下,而实际上他也没有坐下的意思。医生背对着她走向那把旋转的皮质办公椅,一边走一边带着她的职业口吻说。
“你是张梅的爱人?她这个情况持续多久了?”
“医生,什么情况?她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就昨天晕倒了一下,这也不常见的。”
医生这时拿出给张梅拍的片子和检查数据,转过身来望着王振国,神情变得很严肃。
“她这个病应该拖了很久了,她经常肚子疼吗?”
王振国顺着医生的目光也望着那一张黑色的塑料薄片,他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知道这张片子能判张梅的生死。突然,他的喉咙里一紧,他干咽了一下,十分不安的问道。
“医生,我爱人没得要死的病吧!以前也没见她怎么了,只是近来身体垮得很。”
“那你太不会关心人了,她这个病至少两三年了。一直没治过?怎么拖到现在?”
女医生放下片子,拿右手的食指在她的办公桌上点了两下,带着一副责备的口吻说话。
王振国满脸的无奈和委屈,他想为自己辩解一番,却又觉得多余了,只得叹了口气。可他满肚子的委屈憋着不说又难受,他那张愁苦的脸把两边的眉毛往眉心处挤到了一块。他苦巴巴地说道。
“医生!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口子有多犟,我叫她有病上医院来治吧,就跟要她命似的,她的钱看得比命还重要。”
“命都没了,还要钱做什么?”
医生正襟危坐着,举起张梅的片子又看起来。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头也微微左右摆动,就她这神情也把王振国看得心吊得高高的下不来。
“医生,我爱人没大要紧的病吧!”
王振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他的不安在声音里听得出来。医生的眼睛盯着那张黑色的片子,保持沉默着,王振国的喉咙里又一阵紧,他吞咽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医生,我爱人这病到底是咋啦?”
“唉!这钱能比命重要吗?你看看,这命都要没了,还拿着钱有什么用。小病不治就变大病,她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女医生说着随手把片子摊在桌面上,她又用右手的食指在桌面上敲,说话的语气像一个老师训自己的学生。
“现在你知道紧张了,当初怎么就这么大意呢!她哪里痛哪里养,你天天跟她睡一张床上也不知道?”
“我……我是真不知情呢!她一直以来比我还有精神。医生,我们家……”王振国顿了顿,摆出一张丧气的脸,用丧气的语气说,“我们家都是她说了算,一直都是她走前面,我走后面的。”
“唉!这女人啊,太好强了是要把自己弄垮的。”
医生叹了口气,又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那张片子。片子在她的手上抖了抖,发出一阵响亮的像大风刮过树叶的声音。
“你看看,这是肾脏,看到这团黑色的东西没有?”
王振国忙把他的大脑袋凑过去,医生望着他又说。
“这团黑色的东西就是肿瘤,肿瘤有恶性的,也有良性的,你爱人这个……”
女医生说到这里把片子又放在桌面上,她把金框眼镜往鼻梁根部推了推,两只手肘撑在桌沿边。
“医生,我爱人这个咋啦?”
王振国瞅着医生那副凝重的神情,他感觉自己被人抽去了筋骨,全身软绵绵的,脖子也缩紧了。
“你爱人这个是恶性肿瘤,属于中晚期,还有局部扩散。”
这会儿,王振国感觉自己身上的血也被人抽光了。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两只眼睛像一个临死的人死死地盯着一处,额头上和太阳穴处凸起了几根青筋。
女医生缓缓的起身,尽管她每天都会这样无情的宣判人的生死,可王振国这个样子让她不免动了真情。她拍了拍王振国的肩膀,柔声细语的宽慰道。
“你也别太悲观,一般情况下,保养得好的话,这个病也有几年的时间,有的人还有奇迹发生,这得看病人的造化。”
“她这病……还能治好吗?”
“能治,但是不一定能治好,我们对癌症病人一般是放疗化疗同时进行。也有病人主动放弃治疗的,你爱人要不要治?”
“治,怎么不治,倾家荡产也得治好了。”
王振国说话的语气又像获得了新生般充满了力量,他将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锵锵有力,一颗眼泪同时从他的右眼角流了出来。
“医生,您得想尽一切办法治好我的爱人。”
“这个你放心,我们能想的办法都会想。”
女医生朝着王振国莞尔一笑,露出一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欣赏的样子,她点点头,笑着把王振国夸了一句。
“你倒是有情有义,挺好的。”
“医生,我爱人到底是个啥病?还能活多久?”
尽管王振国很少受到一个女人的肯定,可这会儿女医生对他的肯定却让他丝毫高兴不起来。
女医生避开他那双灼热的视线,低头取下她的金边眼镜,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擦镜片。
“你爱人……经我们确诊为晚期尿毒症,肺部,胃部都有扩散。一般情况下,三五年的时间,这是好的情况。如果病情恶化,也许短则一年或几个月。”
王振国感到天边那一道闪电直接劈开了他的身体,整个身子瘫软得往下滑,于是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这么快?昨天早上出去还好好的……”
他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喃喃自语,突然,他又跳起来,一把拽住医生的左手肘。
“医生,你们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有病人治好过没有?他们怎么治的,我们也怎么治。”
“你先坐下吧!我跟你慢慢说。”
女医生反过来拉着王振国的手肘,让他坐在了办公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她对这个男人从内心里升起一股同情,以十分轻柔的语气站在他的身侧缓缓地说。
“首先呢,我们会通过手术来切除肿瘤,然后逐步进行化疗,放疗。其实……”女医生说着就往她的办公椅走去,当她坐下后,她盯着王振国显得非常的真诚,先是端起她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茶后,用茶水润了润唇,又继续说。
“其实,病人到了这个情况,也没有很大的治疗意义。后期关键还得看病人的意志力和你们平时的用心护理……”
王振国忙打断医生的话,“医生,你可不能给我爱人判死刑,你得帮忙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病人也可以不进行手术,直接化疗。只是,你爱人的身体太虚弱了,化疗有好也有坏,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摧毁机体的免疫功能。我怕她……扛不住。”
女医生端起她的玻璃杯起身去续上茶水,她倒水时,又说。
“要是没有扩散的话,可以考虑移植,可是你爱人这情况移植的话,也不能保证不会复发,再说移植费用非常昂贵,还需要配型,那也不一定成功。”
“都怨我,要是早点发现,我抗也要把她抗来治。”
王振国听到医生这番说来说去都是否定的话,他也就悲观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眼里已经禽满了泪水,还拿他的厚手板重重的拍打自己的脑门,嘴里不停的责骂自己。
“都是我没用,我窝囊,不然她也不会累成这样。”
“这怎么能怪你呢!这病长在她身上,你怎么会知道。”
女医生这会儿对这个男人的同情又加重了几分,她忍不住为他辩解一番。
“怎么不怪我,都怪我,我要有本事……”
王振国这会儿在回想他和张梅一路走来的日子,越想越愧疚,竟就当着医生的面失声痛哭。
“这个不能怨你的,我们当医生的也有家属犯病。每天都有好多人患上癌症,有的病人是一点察觉都没有。”
“医生,都怨我没本事。我家爱人跟着我没享过福,操心了大半辈子。现在一家人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她却又病倒了。你说,我该怎么把这个结果告诉她呢?”
张爱国绝望的神情里又带着祈求,这会儿,这个女医生对他来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医生,你说我该怎么跟她说起这个病?”
王振国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即将被压上刑场,心里早就虚了。
“唉!这要怎么说呢!”
女医生将双手插进了白大褂的两个口袋,她思索了一下,又安慰道。
“你也别太悲观,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也有很多癌症病人心态乐观发生奇迹的。不过,以你爱人这情况,你最好还是隐瞒一些。”
女医生伸手右手轻轻的在王振国的右肩膀上拍了一下后,转身给王振国端来了一杯水,又给他鼓劲打气,“你也不用自责,遇到这样的事,我们只得硬着头皮扛,以积极的心态去面对。”
女医生走向她的办公桌,指着一叠诊断资料,以一副早已看淡生死的表情淡淡的说,“你看,这里面的病人有的才十几岁,很多的病人比你爱人还年轻,得病了就治就抗,抗得过去就赢了。”
“有的人啊!活着怎么就这么苦呢!”
王振国的目光呆滞着喃喃自语,他缓缓的走出了这间房子,那两条大长腿像两根棍子被人拖着。那一向瘦长而挺直的脊梁,此刻也像被一把千斤顶压着伸不直了。他如一颗苍劲的小草,经过一夜的霜冻,一下子失去了活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病房门口的,这会儿到了门口,他更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脚上如绑着千斤重的铅块迈不开。
张梅进了病房后看上去更像一个病人了,她仰卧在病床上,眉头深锁,心思重重的盯着房间的天花板。她没有发觉王振国正站在门口瞅着她,王振国没有走进去,而是又转身走到了医院走廊的尽头。他需要抽上几支烟,以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医生的话像窗口吹进来的风在他的耳边呼呼的刮,而他的心情比窗外的天还要阴沉,连他的呼吸都是沉重的。他把左手的手肘撑在窗沿上,看着被家属搀扶着的病人在走廊上来来回回。他不敢想象一向走路都带风的张梅将如他们一样磨完自己最后的那一点日子。
王振国低头掐灭了那支还剩大半截没有燃尽的烟头,他低头时,两滴眼泪垂直的落在了地面上。他再抬起头时,把腰杆子挺得比什么时候都直,昂首挺胸又朝张梅的病房走去。
“呦!醒来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王振国的大嗓门打断了张梅的沉思,他故意作出那一副显得十分欢快的样子。
张梅望着他男人,从他的脸上把自己的担忧放下。她笑了笑说。
“你随便买点什么吧!我这肚子还真不知道饿了。”
“你呀!像个不倒翁转了这么多年,该倒下歇歇了。不病一场,你这坏习惯还不得改。”
“你就盼着我倒下吧!这就没人念叨你了。”
“这你就错了,你昨天一天没念叨我,我浑身就不舒服。我看你还是天天念叨我吧!。”
张梅笑了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这回她是笑着和王振国耍嘴皮子功夫,没有一点平时内心里对他的偏见。她跟着王振国走进这家医院开始,她就发觉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的价值。王振国在医院里为她跑前跑后,她突然发觉自己这些年对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好。她刚刚盯着天花板想了好多的事,也想着以后要对她的男人好一点。当她的男人又出去给她买来了豆浆和肉包子时,她以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对她男人说道。
“你坐下歇会儿吧!跑来跑去的,别累着了。”
王振国的手里提着一些早餐和水果,张梅这么柔情款款的望着他说这么体贴的话,他一时愣在原地。
“呦!患难见真情啊!你这会儿对我这么温柔,我还真不习惯了。”
王振国呵呵笑起来,把肉包子和豆浆递给张梅后,紧挨着她的床沿边坐下。张梅梅喝了一口豆浆,带着一点俏皮的口气又说,“我难道对你还不好?苦我一个人吃了,福你一个人享了,该你伺候我一回了。”
“是,你说得是,就是伺候一辈子我也乐意。”
王振国说这话不敢看张梅的眼睛,他看着他手里的肉包子,包子还是热乎乎的,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这时,张梅又说。
“我说王振国,医生怎么跟你说的?我这点老毛病,拿点药打个针就行了,可别听他们吓唬你。”
王振国没有出声,低头吃肉包子,心里在想怎么把这个实情瞒住。
“王振国,我问你话呢?”
张梅坐直了身子,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敲了一下。
“你吃完了?吃完又有力气念叨我了。”
王振国作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把他吃了两口的肉包子顺手丢进了垃圾桶里。
“少不正经了,我和你说正事呢!你赶紧去把住院手续退了,待会儿又得多花钱呢!”
“张梅,这次你不要犟了,听我的,咱好好的把病治一下。以前,你总不好好吃饭,现在把身体弄垮了,不是自己要赶着来医院?既然来了,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病……”
王振国站在张梅的床头柜旁,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他这回拿出了他的男子汉气势,不容置疑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没病,哪个人身上没点毛病?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我是昨天赶了一天,没来得及吃饭,饿慌了才这样。”
张梅还在说着话就一把扯开了被单,一骨碌下床收拾起来。她这一番动作太大,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点又倒在了地上,她忙双手紧紧的抓住了冰凉的床杆子。
“又在逞强了不是,你呀!就是不听话,快躺床上去吧!护士待会儿就要来给你打针了。”
王振国把张梅强按在床上,他以更强硬的语气又说,“你要再这么折腾,你就寻死去吧!”
张梅听到他这话愣了一下,可她没有力气顶嘴了。这时,她的腹痛又一阵阵袭来,她不由得蜷缩起身子,双手死劲的捂住肚子试图减缓疼痛,浑身也燥热得冒汗。
“梅子,来,先喝点温水,听话,咱好好把病治好了回去。”
王振国一下子软了下来,他轻轻的把张梅抱起来,让她好好的躺在床上,他为她把床头的高度调高了一些,让她可以舒服的半躺着。
张梅接过温水喝了两口,她的心里比这杯温水更暖。她抬起一双布满潮气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王振国。这声“梅子”不知还是多年前被他这样温柔的唤过了。
张梅低下头,嘴角微微上扬,一身瘫软地窝进了王振国温热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