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卿 第七十三章 相见垂泪

夜半,童岄折腾够了,心满意足地搂着清儿勿自睡去,竟微微打起鼾来。清儿却如何都睡不着,想她离开鹿璃山这么久,第一次夜半无眠。

原来,她独守鹿璃山,夜夜思念童岄无眠。当她孤身入江湖,终于走到童岄身边,彼时就依偎在他怀里,还是无眠!

其实清儿在答应嫁于童岄时,已想到这路并非坦途。将要面临诸多艰难,她必是要搏一搏的。是的,她爱着童岄,才嫁于他。而她即嫁了童岄,童岄的事便是她的事,邳州的事也是她的事。她终是走到童岄身边,却还没走进邳州……

邳州旧民和童家耆老们,还有魏家念念和军营诸人还未接纳她,若未得众人真心接纳,她便不算邳州主母,童岄的妻子。如今府中所有繁杂是她身上之责,而耆老和众人冷落亦是她作为邳州主母该承受的,但她不能白白受着,师父授她本事,不是让她受人冷落与欺辱的。

想她离开鹿璃山时,师父曾问她:“你怕吗?”

她并不怕!清儿打定主意,如今她不能再依靠师父,师父为她思虑筹谋已然够多。而今,她可全然依靠童岄吗?清儿转过身,看着童岄熟睡的脸庞,思绪翻飞。

或是她也不能!终究是她一个人须得走的路!

翌日,清儿得了闲细细翻看账册,若有不懂之处便问宁俞。府中账目出入凌乱,尤其童岄支取无度,可谓越看越心惊。

童岄将今日案牍处理完,便捡了册兵书陪她看。他貌似在看兵书,眼睛却时刻漂着清儿脸上表情,每每看她眉头紧皱,心内都直打鼓。也不知自己甩手将这些事尽数扔给她,是不是太过心急。

彼时,无为闭着双目倚坐在高车里,听高车碾过沙石,车子轴轮摩擦的吱吱声,心里焦急万分。从鹿璃山到济城,一路走了半月有余,这把丝弦琴他便抱了半月。他怕将琴放下,便又阴差阳错,与她离散天涯。他们已然这把年纪,并没几年可活,如今终有她消息,他再不敢放下这把琴了。他抱得越紧,便越安心,亦是越发急切。

他找她十几年,没曾想如此阴差阳错!他不曾踏入济城半步,她却在济城一直等他。若不是他硬逼着清儿来济城与童岄夫妻团聚,或是他们今生再无法相见。

到底命运弄人!料不可及!

“先生,我们到济城了。”童九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将无为思绪拉了回来。

无为缓缓睁开双目,颤抖着双手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济城高不可瞰的城墙就在眼前,却是高不可瞰!彼时正午,阳光正烈,照在斑驳城墙上,反射在他眼睛里血红一片。无为立时闭上刺痛的双眼,一阵眩晕后,慢慢呼出口气来。

他抑制着胸口滚涌的万般滋味,将帘子缓缓放了下来:“走吧,走吧……”

童九与守城将士交涉几句后,高车又缓缓向前,已然走出去很远,无为还在不住念叨:“走吧,走吧……”

“少主,夫人,老先生到了。”童杞敲门进来,垂手立在童岄和清儿面前,小声道。

清儿手中擎着的竹简陡然掉落,她来不及拾起,连忙起身往门外奔去。童岄放下兵书,紧跟在清儿身后跑了出去。

“师父,您慢些。”清儿跑到门口,见无为正在下车,便去扶他。

她不过离开两月,师父竟消瘦成这般模样,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清儿胸口一滞,眼泪险些冲出眼眶子。还有……

“您头发白的又多了!”清儿终究忍不住问他,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掉在无为手背上。就连童岄见到无为这副样子,心内亦被狠狠撕扯着,师父怎会老成这般样子!

“无妨,人老了头发自是要白的。”无为拍拍清儿手臂反过来安慰她。旋即四处张望,急切问道,“她在哪?”

“我带您去。”清儿和童岄一人一边搀扶无为进门。而无为虽极力克制,双腿还是不住发抖,每走一步都艰难得紧。从府门口走到她屋子,似是没多少路,却仿若走了一生那么长。

这一生,他年少轻狂,自恃有才,不甘萎顿乡间蹉跎一生。遂告别新婚妻子,远赴他乡寻求明主重用。

这一生,他眼见西越城池被瓜分,南陵北卫肆意屠城。他双目赤红,横刀立马,逐山戎,阻北卫,驱南陵,将西越城池一座座打回来,他这手上亦不知有多少无辜性命。

这一生,他遇明主,遇知己,与他们在血与火中饮酒高歌,意气风发。也曾一败涂地,捂紧伤口,收拾战场。

这一生,他为西越呕心沥血,立法度,强民生,为车临守江山殚精竭虑。又与知己政见不合,已至分崩离析,死的死,败的败。

这一生,他终看清江山所托非人,性命攸关时决绝逃离照阜。待他狼狈逃回家中,想接了发妻父母远离是非,不曾想只见残桓,人事已非。

这一生,他隐姓埋名,游历江湖,只为寻她一人。他走遍西越每座城池,每个地方,唯独不敢入潭州,入济城。这两城均有他亏欠之人!终是大错铸成,错上加错!

这一生,他心中悔恨交织,遗憾丛生。本想就此隐遁鹿璃山,了此残生,未曾想,还有见她一日!

这一生,如何那么长,那么长……长到他每一日,心中都被遗憾深深撕扯折磨!他想弥补自己所犯过错,也想弥补她为他蹉跎的岁月,吃尽的苦头……

无为双腿并不听使唤,将身上重量都放在童岄和清儿身上,差不多是被他们架着走到她屋外。童岄将无为交给清儿,自去开门。

彼时宁湘正与师母做针线,门开了,师母放下针线抬起头来,但见一个瘦削老者立在她门前,整个人便怔住了……

他们四目相对,时间在彼此昏黄的老眼中停滞。回到那一天,他说他走了。她让他无需惦念家里。

她就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旷野千里,秋风起伏,田里庄家未及收……他拿着长剑,骑走了家里唯一一匹马。自此她夜夜做梦,梦见他走的那一日,她缘何不追将上去,拉住他,便不会自此分离一生!

她颤巍巍站起身,宁湘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而无为左手抓着清儿胳膊,右手拽着门框,一步步挪进屋去,一步,两步,三步,泪湿双目,周遭混沌一片。

他本能的,踉跄着奔过去,握住她的手。他们紧握着双手,互相搀扶着支撑身体,就站在那里,在泪光中寻找彼此年轻时模样。已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流泪,只是流泪。

他们就那样站着,相对无言,眼泪汹涌着爬满脸颊,落在彼此手背上,再落在鞋子上……落在悲苦岁月里和漫长等待中,除了泪水,只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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