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抽屉里翻出一袋茶包,泡进水中,琥珀色迅速晕染开来,醇香伴随着腾腾热气氤氲在屋中,轻呷一口,不似绿茶般苦涩,有淡淡的甜香绕上舌尖。里头似乎住了一位故人,回忆随着香气搅动着过往。
他昏昏沉沉地走过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即便他很努力地活着。听说他胃口很好,听说他无论如何都坚持要起来走走,他说他未来还要做很多大事……到了最后实在起不来了也不愿意在床上方便,他怕麻烦别人——他向来如此。
他也从不会麻烦他的夫人,哪怕自己有想吃的东西,也不忍心让他的夫人去走这一趟,只是等她走后偷偷告诉旁人。他爱她,几十年如此。
最后一次住院他没告诉任何人,期间只有他的挚友日夜照顾。这个看上去不算太友好的人为了他,远近跑了不知道多少寺庙,开始信了神佛。他也很怕失去挚友吧。那天晚上他喝了酒,身边躺着昏沉的挚友,他说:“你要坚强,实在不行,你前几年泡的酒到底藏在哪里跟我说说,”又把耳朵贴在气若游丝的朋友嘴边,“啊?还要再泡着?那你泡好了可要请我喝!你那个佛珠也给我嗷!我想得要死!”他的嗓门很大,大得像在掩饰心里的苦楚,起身又拍拍后脑勺对众人干涩地笑着说“今天我喝酒了,喝酒了……”
屋子里的人围着病榻转,友人在隔间里喝着茶,对着周遭的人反复说着他算来的命,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包括他自己。
佛,总该是能渡人间苦厄的。
佛没有吭声。
他走在几天后的深夜里,难得那晚没有下雨,难得天上有星点闪烁,想必是来接他归位了。
他像是了久违的梦境,嘴角似乎还带了些笑意,和这病痛的躯体告了别,在这氤氲着茶香的小屋里留下了最后的体面。只是可惜,还来不及和亲人们说声再见,还来不及看孩子们长大……满载的遗憾只可同星星诉说。
他安详地躺在繁花簇拥的水晶棺里,来往祭拜的人络绎不绝,大厅的空调也驱不走闷热。懵懂的小朋友们只是觉得小爷爷睡着了,在他身侧拍手呼喊,妄图让他起床。他很爱小孩,倘若他真是睡着了,说不定真就起来了,可惜,他听不见。
天空翻了鱼肚白,前来吊唁的宾客熙熙攘攘地塞满了大厅,我的耳朵似进水般,嘈杂的声音像是鱼在吐泡泡,唯有不断循环的哀乐最为刺耳。世界仿佛只剩下灰白,只有头顶区别辈分用的标记能证明这是个有色的世界。
我远远地看着他被抬出来,跟着推车走过最漫长的长廊,直到焚化炉的门被关上的那一声传入耳朵,才发觉这不真实的日子竟如此真实得可怕,霎时间,难过与失落的情愫似江水般从心底泛起,那浪头打出的巨大涟漪漾出眼眶。
前一晚的我在花圃边伫立良久,静静地看着他平和的面容,那因为长期注射激素而胀大的脸庞消瘦了不少,我换掉了遗像前的酒,递上一杯他爱的茶。我还记得那天见过他的眼睛,干净透彻,似是借了星辰的光芒。那是他最后一次看我——我不确定他是否能看清——可那确确实实是最后一次。
出殡的车队浩浩荡荡,从村口一直停到了村外的水库。他说,不能让爷爷知道。于是他的骨灰在跨过了爷爷的墓碑后才被捧下了车。明明,“爷爷”一抬头便能看见他。
不知怎的,许是鞭炮嘈杂,那日偏逢太阳钻出云层透气,让他在被封进坟堂前享受了最后一抹人间的暖阳。他带着沾染过他气息的物件永久地躺入青山之腹,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他安睡之处铺满黄白色的菊花,愿来世他的魂灵有幽香萦绕。
喝下最后一杯与他有关的水,白糖替代了茶叶,放下杯子的瞬间似乎也放下了我们之间牵连的纽带,这个可爱的伯伯再不会请我们去那间堂皇的屋中喝茶,不会再过问关于我的种种……一切的一切都到此为止,屋子里的灯火依旧通明,茶壶里的水吐着气泡翻涌,风裹挟着茶香在巷道里穿梭,只是这抹茶香不再属于消逝的他,但还好有风会找到他。
杯中的茶不知不觉见了底,香气依旧萦绕在鼻尖,我续上一杯水,望着杯中再次被琥珀色晕染,路过的风顺道带走了思绪,像他来过,浅酌我杯中一口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