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去四川眉山三苏祠。一进眉山市,感觉处处是苏轼。旅游是苏轼,文化节是苏轼,街上店铺也是苏轼。
古来文人墨客多不胜数,苏轼在民间这么有影响力,不只因为才华!因为苏轼感觉很亲切,提起他似乎就在眼前。民间流传着很多苏轼的故事,有他与苏小妹、与佛印、与秦少游、与黄庭坚的故事。
有故事的人一定是有趣的人。
苏轼一生三起三落,屡被贬谪,几乎丧命,但诗文中少见愁苦哀怨,多是通透豁达。与唐诗相比,宋人的诗说理味重,苏诗也不例外,但他高过众人在于,能跳出一人一己得失,参悟天地众生,越到中晚年,越见妙法禅机。
苏轼也是“佛系”人士。只是,他不在乎个人得失荣辱,对家国百姓一直放在心上,这比事事不关心、得过且过的“佛系”青年不知高明多少。
苏轼一生诗词三千余首,选十首耳熟能详的,看他是怎样的“佛系”大格局、大境界、大感悟。
一、名声实无穷 富贵亦暂热
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精魂飘何处,父老空哽咽。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
这首“屈原塔”是苏子瞻早期作品。此时他刚中进士不久,才入仕途,正是满腔抱负时。
这诗还算不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即使如此,最后两句已经很通透了。
他知道,追求功名富贵没有止境,追求到手了也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这些都不值得有气节的文人付出过多精力。
文人最需要坚持的是士之风骨与气节。
屈原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却受后人景仰。苏轼写下这首诗纪念屈原,岂料成为他一生写照,政治上疲于应付新旧党争,以他的大才始终未能入相,还时常被贬。
但他无论顺逆,从未趋炎附势,只是遵从内心,在各地居官清正,为民兴利除弊,如在杭州西湖修下“苏堤”。
他景仰屈原,后人也景仰他。这就是中国士人的传统。
他的“佛系”不是四大皆空,看破一切,而是以知“富贵暂热”的出世精神做“大夫持节”的入世事情。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坚持的坚持,该不计较的不计较。苏子瞻才是真正的文人!
二、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两年后,他写下这首“和子由渑池怀旧”。他要是没弟弟苏辙,会少了不少好诗,比如这首,比如那首“明月几时有”。
律诗的文学性一般体现在中间两联,但这首诗起笔的首联就拔到很高了。
苏轼的才气是天生的,虽然此时诗作还没有中晚年那样圆熟,但已是常人所不及。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这是李白写下的。人在天地间、在历史上很渺小。东坡这句“飞鸿踏雪泥”也是如此。
一个人做什么、到哪里,不过是偶然,纵然留下痕迹,也不过蜻蜓点水,然后又不知何处了。与宇宙红尘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所以那些挖空心思为自己树碑立传的人,真是太可笑了。
颈联“老僧已死成新塔”一句很有禅味。有意思的是,他诗词中禅味一直很重,满满的“佛系”味道,但在他与佛印的故事中却总被描述成修为不够的样子。
比如那段故事:他自以为得道,写下“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的偈子,给佛印送去。佛印看了,批了“放屁”两个字,送回来。他大怒,过江找佛印理论。佛印写下“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讽刺他根本没看透。
哈哈。这也反映了苏轼之通透豁达,才能在这些故事中总是与朋友相互取笑!
三、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首“西江月”大约是他被贬到黄州后第二年所做,也是苏词中少有以哀愁为基调的。即使如此,这词境界也极高,不只报怨自己被贬、际遇不好,而是想到整个世事与人生。
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几乎丧命,被贬到黄州时难免意气沮丧,但黄州是他一生文章境界的转折点。
苏辙在苏轼的墓志铭中说:哥啊,你下放到黄州后,就宅起来了,天天疯狂刷文发朋友圈,才思象大江大河一样哗哗地,老厉害了。我只有干瞪眼的份,再也赶不上了。(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苏轼在生命最后一年做诗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他被贬的三个地方,却是他平生功业之最,其中黄州居首。这正呼应了苏辙的话,他到黄州后,别人再也追不上了。
四、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我们太熟了。
他被贬黄州后,外出游玩,误认赤壁古战场,才有这首千古绝唱。
这里的“人生如梦”和上一首的“世事一场大梦”明显调子有变化,前者还带着几分愁绪,这里就只有豁达
虽说仍是人生如梦,但主要说的却是周郎事迹,想起英雄人物建功立业,感慨的是时光易逝、功业难成,不只哀叹个人际遇。
“大江东去”四字,自此也成了东坡的符号。
同时代的人评价,柳永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岁小姑娘拿着红牙板软绵绵地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苏轼词却要找个关西大汉,拿着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五、一蓑烟雨任平生 也无风雨也无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定风波”特别有名,我也特别喜欢,借用过“任平生”三字。
这是苏轼被贬到黄州第三年,已度过最初的郁闷期,开始看开一切。
三月初的时节,正是春雨纷纷。遇上了雨,他却不急着跑,前面不也是雨吗?再说,淋湿了又如何呢?与人生仕途的风雨比起来,自然的风雨算得了什么?
有风雨也罢,有日照也罢,反正都是这一程;升官也罢,贬谪也罢,反正都是这一生。
有了这种心思,风雨也不恼人了。东坡在广东住过,用粤语说,那不过是“麻麻地、洒洒水”了。
六、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首“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和上一首是同年所做,从词的内容风格上也看得出。
两首词是一反一正,表达的是相似的意思。上一首是潇洒自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一首是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两首词都不把困难当回事,无论是自然的风雨,还是自身的老去,都无碍苏东坡的豁达。
七、试问岭南应不好 此心安处是吾乡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的由来很有意思。
苏轼好友王巩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到岭南,歌妓柔奴随行。王巩北归后,见到苏轼,席间柔奴出来为苏轼劝酒。苏轼问她岭南风土,柔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就做了这首“定风波”。
其实,苏轼不必问柔奴岭南如何,几年后,他也被贬去岭南惠州了。柔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他朋友的歌妓也能说出如此旷达的话,跟东坡的境界一样。所以,要了解不熟的人如何,看他身边的人就知道了,百不失一。
岭南荒僻瘴烟之地,本是流放,但苏轼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诗。这也是“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了。不过,要是真是一天吃三百颗荔枝,估计东坡早就喷血而亡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未必是受柔奴启发,这种轶事传说虚构的成分很多。
十余年前,东坡第一次因党争离开京城,到杭州任通判,就写过“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中一首是“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我本无家更安住”和“此心安处是吾乡”,是一个意思、两种说法。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故事都要攀上美女,才能流传得广。
八、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临江仙”还是作于黄州期间。其实,起因很简单,他回来晚了,吃了闭门羹。
一般人也就是恼怒气急。东坡不是一般人,在门外溜达一回,一首名作就出炉了。
我们多有这种感慨,每天从早忙到晚,都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不知自己到底在忙什么。回头一想,才觉得“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享受年轻就老了”。
这就是学点诗词的好处了。不学的话,看到啥事,心里有话想说,脱口而出的是:我去,真他娘的累啊!你大爷的,忙死老子了!
学了诗词,至少可以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有时累得想说:老子不干了!那人家东坡怎么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看到了吧。这就是差距!这就是“佛系”东坡和“佛系”我们的差距!
九、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首“行香子·述怀”大约是在元祐年间所作,此时苏轼已从黄州返朝,后又外放杭州等地。
经过“乌台诗案”,他对政治和党争已经看透,报着得之何幸、失之何忧的态度。
进则入世,退则出世,能纵情琴棋书画诗酒茶中,作个闲人,也是很多传统文人的共同心愿了。
世上滔滔名利躲不过,也没有江海和小舟给我们寄余生,那至少还有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吧?
如果连买琴和酒的钱都没有,那也没关系。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都是免费的,我们自可行至水穷、坐看云起。
所以,一个人多富有,不看你拥有多少,而是看你能放下多少。这就是东坡!
十、云散月明谁点缀 天容海色本澄清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是他从海南儋州被召回时所做,大约是他最后一首有名的诗了。他第二年就病死在常州。
令人赞叹的是,苏轼没有江郎才尽的时候,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诗词的高度仍然不减。这就象金庸,小说一部比一部写得好,直到最后一部,一直笔力不衰
这首还是写风雨、但比“也无风雨也无晴”又高了一筹。在天高海阔之间,已经走到人生末尾的东坡对一切都看透了,一切都淡然了。
海上风雨其实很危险(想想泰国普吉岛的沉船),但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反而,在他眼里,云散月明、天容海色,全是一派大慈悲、大祥和之境。
前面说了,他写“此心安处是吾乡”时还没去岭南。写这首诗时不但去过岭南,又被贬到更南的海南儋州,但他仍然持心安即吾乡之意。
对更偏僻荒凉的海南,他的感受是“九死南荒吾不恨”,因为这很难得啊。大宋朝这么多人,几个人有机会来海南,几个人有机会还住上几年?
艰苦也好、清贫也罢,这段经历是“奇绝”的、平生所无的,更是别人经历不到的,所以东坡不抱怨、不愤恨。当已经历所有、看透所有,还能保持一份本真,殊为难得。
云散月明、天容海色说的是自然、也是东坡自己的心胸。
所谓天大地大道大人大,只要能悟到天地自然的境界,人和天地是一样大的。
人心之大,真的可以吞吐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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