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帆
七月份的北京,天儿从早到晚都是热。中午太阳当空,人们就像是裹在一团团的热浪中抽不开身。
六子一个人坐在温度尚可的出租车里,纳闷儿司机说出去买包烟,怎么十分钟了还不回来?
管他呢,再等会儿吧,也没什么急事儿。
一个人闷的时候,六子就会美滋滋地清点自己的“战利品”。他脖子缩到衣领里,瞥了瞥左右,见车旁边没人,急切地伸手从外衣兜里掏出一沓子钱,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着,好像没和亲热它们的一万年里,这些钱能自己繁衍出钱子和钱孙。他一边数着,心里自鸣得意:掏兜的动作越来越利索了,摸得钱也越来越多,自己是多么胆大心细的人儿!
七百六十三块,和前五次的结果一样。六子长舒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不知道是没有数出更多的钱的失望,还是身上有钱的踏实。他不紧不慢的把钱放回衣服兜里——这件笔挺的黑西服,既能让他倍儿有面子地走在人群里,也能保护好自己的战利品,免得让同行摸去。
“娱乐活动”结束,等待的烦闷与无聊又一股脑儿地涌上来。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儿似的坐起身,划开山寨手机的手机盖,“13:47”赫然提醒着他——司机师傅走了有一刻钟了!
六子清晰地记得朋友王胖上周的经历。那天王胖和搭档坐出租回家,走到半路司机说等他五分钟充个话费,王胖憋着泡尿也跟着上了厕所。等他回去的时候远远望着两个民警一人把着一边儿,将搭档堵在了车里,再一眨眼就把他给带走了。
想到这儿,六子惊出一头冷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司机要是报警去了,他可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情形不妙,赶紧开溜。六子一抬手,旁边的门儿打不开;连忙猫着腰蹿到另一侧,结果也锁着。
坏了,准是司机故意把他锁在车里的!
车里好像一瞬间燥热起来,六子两下子甩掉外衣,两腿一抬、腰一拱,半个身子落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接着左拧右拧地把全身挤了过来。顾不上腰被离合杆硌得生疼,他手脚并用,连忙试了两边的门——同样是锁着的。
六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行动上的无助让人不自主地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他飞快地思索着,自己在哪里暴露了小偷的身份?今早摸钱是在东四环劲松那边儿,等到坐上出租已经是在潘家园了。哪儿能有这么巧的事儿?自己干活儿偏让一个路过的出租车司机看到,接着自己又坐上了他的车?
不可能,不可能…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再说司机师傅面很善,一上路就和他东拉西扯,从次贷危机聊到空袭利比亚,从儿子高考数学满分聊到侄女年末结婚。就像郭德纲说的那样,和北京的司机师傅聊天就像泡在蜜罐儿里似的。
一定是自己多疑,没准儿是师傅遇到点儿事情呢!谁还没个急事?
但车门是锁着的!
冰冷的现实逼迫他又猜测起来:莫非是自己数了两次钱被他注意到了?但谁能靠这就断定别人是小偷!莫非是这件黑西装引起他的怀疑?的确,闷热的天气,人们绝大都穿着半截袖。不过也有例外,就像刚才路过车旁边的那个穿着长袖校服的女中学生——
和她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六子心里像是结上了一层霜:为什么她那么皮笑肉不笑地朝车里看,那么狡黠,让人发毛…
他把头一扭,极力地把目光从女学生身上移走。左边不远处走来一个佝偻着背,胳膊上挎着个红布袋的老太太,她没把脸转过来,但是干皱的脸上颤动一下,隔着车窗似乎也能听到她没好气儿的“哼”的一声。
一时间,他发现南来北往的过客,好像都有意地把自己的注意力分一部分到这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上,都在用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车里的人——不是人,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只被捕获的猴子,圈在笼子里,被人们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
六子闭上眼,心里祈祷着,期望等他数十个数后一睁眼,司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方向盘前,继续聊家常。但两眼一闭、眼前一黑,刚才经过的那些人——大人、小孩儿、蹬三轮儿的、逛街的——好像都朝他走了过来,脸上哂笑着。
受不了这种感觉,六子没数到十就猛地把眼睛瞪开,脑袋里“嗡”地一下像被冲击波震荡了一般——司机回来了,他和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警察。三个人走得很急,但有说有笑。
幻想破灭了……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再去思索自己是怎么暴露身份的,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逃!
他把身子往后一仰,抬起右腿飞快地踹着门把手的位置,但是除了平添几个歪七扭八的脚印,车门还是纹丝不动。他扫了一眼车里,一件坚硬地东西也没发现,情急之下抡起拳头往车窗上砸去,“咣咣”三四次之后手就疼得又红又肿,只得作罢。
六子在车里拉长音“啊”地大喊了一声,震得自己耳膜发痛。泪水从眼眶里渗了出来,溶尽了焦急与无奈。他不住地揩着汗,抹着泪,后来也分不清汗与泪,一股脑儿地抹在脸上。
眼前的景象已经被泪水遮挡地模糊不清,只觉得三个带着套索的人影向自己走来。模糊之中,六子看到了广州地铁里那个夹着公文包、被人群挤得仰着脖子呼吸的年轻人;看到了郑州火车站提着大包小裹、腰都直不起来的农民工;也看到了大雪里牵着小孩儿手,眼睛被雪吹得睁也睁不开的妇女…他们的形象不断变换着,演绎着普通人的辛酸。
六子在作案时哪里体会到他们的苦楚。好像每一个被六子偷过的人都知道这第三只手就长在他的身上,而今他即将被擒拿在案,大家都凑过来看看这个小偷在看守所睡冷床铺、穿看守服的恓惶样儿。
“我错了,我错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让六子像在小黑屋里关了十天……
“真不对不住啊爷们儿,这两天肠胃不好容易拉肚子;丫儿的车也不争气,前两天就自动上锁把我锁里面,好半天才出来!”司机最后的几十米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知道自己离开半个小时、乘客还在车里,准时车门又坏了,大热的天容易把人憋晕过去!他脸上堆起一百层褶子苦笑着,嘴里赔了一万个不是。
两位后赶到的警察见状,说:“得了王师傅,您麻溜儿地把这车修修吧,我俩去所里开会了!”说罢,加快步速接着朝前走去。
王师傅见六子一直不说话,做好心理准备等着他的雷霆之怒,只见六子从车里站出来,向前撵了两步,抬起双手,说道:“警察同志,带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