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周道通书
【原典129】来书云:“上蔡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的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功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注释】
何思何虑:语出《周易系辞下》:“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意思是天下有什么可思虑的呢?从不同的道路,最后得到相同的结果,即是有许多不同的打算与心思,但目的是一样的。王弼注解说:“夫少则得,多则惑。途虽殊,其归则同;虑虽百,其致不二。苟识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贯之,不虑而尽矣。”
必有事焉: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指拔苗助长)。”意思是去做一件事情必须不要中止,心中不要忘记这件事,不要用外力帮助它成长,不要像宋人那样。
【译文】
你信中说:“谢良佐(程门四大弟子之一)曾经问‘天下何思何虑’。程颐先生说:‘有道理,只是感慨发得太早了。’这放在学者下工夫上来说,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也必须明白‘何思何虑’的景象,并放在一块看才对。如果不明白这种景象,就会有拔苗助长的弊端;可若是只晓得‘何思何虑’的是什么,却忘怀了‘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会堕入虚无。必须既不滞涩于有,又不堕落于无。这样说对吗?”
你这样说基本上正确,只是深度还不够。谢良佐与程颐的对话,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意思,与孔子《易经·系辞传》上说的宗旨稍稍有别。《系辞传》上说“何思何虑”是说所思索考虑的只是一个天理,没有别的可以思虑,并不是说没有任何思虑。所以系辞才会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岂是在说“无思无虑”?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还有别的更多的天理可以通过思虑而得吗?天理原本就是寂静而无所变化的,感应后就能通达的。学者用功,即使有千思千虑,但也只是要恢复心体的本原而已,这不是用自己的意志去安排思索出来的。所以程颢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就是自私弄智。“何思何虑”正是做学问的功夫,在圣人身上是自然而然的,在学者身上必须下工夫去做到。程颐却把它看做功夫的效果,所以才会说出“发得太早”的话来。紧接着他又说:“却好用功。”则是他自己已经觉察到前边所说的话尚有欠缺。周敦颐的“主静”说也是这个意思。现在你的看法,虽然有点见地,但仍不免把功夫当两回事看待了。
【解读】
王阳明曾主张学者通过静坐的方式,达到《易经·系辞传》所说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以恢复良知本性。无事存养,静中体悟的方法,就是使良知时刻彰显天理的功夫,若良知时刻照应天理,则真心自然顺应无滞。
关于“必有事焉”与“何思何虑”的区别。阳明认为何思何虑非无思无虑,仍然只是思天理,复其本体,这是学者应努力的工夫,而不是达到的结果,故阳明反对将至看做效验。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