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乐山还有一些隐藏的茶馆,没人说你是找不到的。
旧大桥是乐山最早跨越岷江的大桥,地处水井冲。桥头上最出名的莫过于一尊雕像,一个丰满的裸体女人伏身鳄鱼背上,大家叫她鳄鱼天使。这尊雕塑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摆在那里的,据说是去深圳参加全国首届城市雕塑买回来的。自从这雕像一放,那一带就成了有故事的地方。桥头右边是一溜花园,平常日子花木扶疏,到了二三月,爬满水泥廊棚的七里香一片片盛开,那雪白、雪白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如一道白色的瀑布,很远让人看见,情不自禁想走近细赏。
七里香是枝娇花,别看她开的气氛热烈,花瓣精致细小,遇到清明前的风雨,雨一打便垂头丧气。
花开的背后临岷江河,细看,有一条很不引人注意的小路弯曲通向河边。乐山人口中的"旧大桥下的茶馆",指的便是这块利用坡度,坡上还长满了树木,摆了一二十张小茶桌的地方,非常隐蔽,没人指点找不到。小孩子喜欢躲猫猫,得意藏在自认为的隐秘处,大人同样需要安全感。
在旧大桥下面拖一把竹椅坐定,这里的茶比沿江其他地方便宜,于是你便可以放眼川流不息的岷江。抬头,顺着桥墩往上,几十上百米高度,是乐山的第一座跨江大桥。桥上一年四季都有人钓鱼,他们钓鱼的方法特别,不用鱼饵。鱼线很粗,系一串大号鱼钩,人站在离河面几十米的桥边,利用钓坠重力,把鱼线甩入远远的江中,然后收线放线不停拖拽。乐山人称这种钓鱼方式为"掺(cán)晃钩",一旦得手,掺到的都是大鱼。
鱼在河中游,一旦碰到拖拽的鱼钩,要么挂在头上,要么挂在身上,要么挂在尾上,全是鱼的灾难。掺晃钩的人在桥上稳住阵脚,让鱼在水中做最后的挣扎,直到精疲力竭。再顺桥把鱼拉往河边,早有人拿着网子从桥上一溜小跑下来,一网捞起,一时间,桥上围观的闲人和喝茶的齐声喝彩,"好大一条,怕有三斤不止"。喝茶的又各自入座,有的继续争论鱼的重量。
在这等隐秘处喝茶聊天的,退休人员占了多数,他们收入不高,甚至长期下岗失业,用他们的话"穷得来只剩下快乐"。约上三五好友,坐在他们当年修桥干过义务劳动,捐过河沙卵石的桥下,说着只有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不失为情怀。
一度时间,这处茶座还染上婚介甚至红灯区茶馆的暧昧色彩。说的是桥头那尊充满性感的鳄鱼和美女,像是释放暗号,给无数离异的男人女人心理上安慰,成了寂寞男女找对象的去处。旁边挂满鲜花的长廊,又给相会男女提供了免费的浪漫情怀。传统文化漫漶的古城,谈性还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不像西方,双方对上眼,便可鱼水之欢。
古城男人,生性谨慎,一旦在鳄鱼天使看中一女,便会邀请喝茶,用最简单又不失尴尬的方式去试探。对方愿意深入,旧大桥下,叫上两杯茶,人生如眼目下的流水,过去了就不会回来。
他们相识到相知,很多时候就是一杯茶的距离。遇见谈的来的,时间过去的快,此时有桥上掺晃钩的钓到鱼,用一根细麻绳拴了粗刺,一般钓鱼的人都会欣然出售刚从河中钓到的河鲜。好客大方的男人自会邀约女子,或者再喊上几朋友,提着鱼一同去了不远处的张公桥好吃街,请厨子软烧,放上有个性的霍香,这是一道本地名菜。
以后再去旧大桥下喝茶,要么是共同的回忆,要么一拍两散,重新开始一杯新茶。人生不过如此,有人先上后下,也有先上先下,无非一个缘字。
不管多么隐秘的茶馆,对于来自古镇苏稽一带的小商贩,他们了如指掌。他们背着地方特产香油米花糖,背着炒花生、香瓜子,中秋前后煮上盐毛豆,没有他们找不到的茶馆。
这样有故事的地方喝茶,也吸引了一些热爱历史文化的朋友。他们中有工厂退休的,有正在民营公司干活的,也有科班出身在文化部门工作的,因为热爱,许多人的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地方历史文化。相当长一段时间,每个星期天下午雷打不动相约此地,自发形成一文化沙龙,讨论乐山自秦汉以来发生的事情。当然,他们也会对江湖上文化人之间的争论提出各自看法,毎个人都有自己的坐标。
桥下是流水,桥上红尘滚滚,中间的茶馆便是真实人间。对于江湖上许多人言,这不为人知、隐秘的茶馆令人温暖,是生活中的一个驿站。
6:
四川毎一个地方的茶馆,都有一两处可以归入网红打卡。成都的望江楼,绵阳的三江半岛,眉山的远景楼等。
有好些年,我一回乐山,必须先去萧公嘴的坝坝茶坐坐。那地方三江汇流,大江从左右奔腾而过,江对面是唐代留下的石刻大佛,有人形容坝坝茶馆的位置象是一把椅子。如皇冠上的明珠,在重庆是朝天门,在上海是外滩,放在纽约,则是大西洋上放自由女神的小岛。乐山人对这块宝地,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用途。在沿江置椅子卖茶的大潮中,有人租下,建了几间房子打麻将,修了一排厕所,卖起了坝坝茶。
这里的坝坝茶可能是乐山最贵的,引领乐山茶馆价格。一人一座,先交钱,每座必泡茶,即便一杯白开水,同样按一杯茶钱收。开创了卖风景之先河。
三江囗的坝坝茶地处老城区,交通方便,有人形容这里是乐山人的公共客厅。大凡外地朋友来乐山,本地人喜欢带他们来此喝茶观景。诗人周纲曾经在云南当兵,我回乐山去看他,约会的地点都订在萧公嘴的坝坝茶馆。不仅如此,许多朋友从外地来,我一定带他们到此一坐,临水看山望大江东去,何等惬意!
这卖坝坝茶的,还可以卖简餐。记得有次我突然怀念青辣椒炒茄子把,卖茶的厨师欣然答应,先把辣椒茄子把用干锅背熟,然后放菜籽油加盐,程序到位,现在回想起来口齿留香。
一个天下绝佳处的茶馆,不知道什么原因,卖茶的桌椅消失了。回乐山,仍然还去那个地方打卡,没有一把椅子,就呆呆站在岸边,回想起曾经坐在一起的老朋友,诗人周纲带着他写的《大渡河情思》仙逝了,莫之许带着未竟的梦去了美国,更多的人老到走不动了。
坝子仍在,空无一人。这么好的黄金地段就这么空闲,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比如交给一个民间组织,这个城市有许多支业余的文艺团体,有的团队还去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唱过。让他们轮流上演一些免费的交响音乐、诗歌朗诵,用卖茶的利润补助活动的长期稳定,成为古城一道风景。
7:
如果是酷暑盛夏,乐山有一处纯天然空调,也卖坝坝茶的地方。沿铜河𡎚走拢育贤门,我一直在心里把这个城门洞临河一角,当做自己的精神家园,灵魂的回水沱。
这个地方城墻是明代留下的基础,历代有建。盛夏,站在古城墙下,但见汹涌的大渡河席卷冷浸的江风扑面袭来,人的精神状态为之一振。峨眉山时隐时现,天际线、水岸线在此呈现绝世美景,天下第一不为过。
墙基处有一二十个平米的空间,有位老太太从家里提来开水瓶,一叠纸杯,搬来几把塑料椅,就这么简陋,生意出奇的好。占据上风上水,成为举世无双的坝坝茶。有一年暑热难熬,约喜欢摄影、绘画的老友梁焰去城门洞乘凉。夜色朦胧,乌尤山浸润在淡雾中,天地间留下如龟的痕迹。
卖茶的老太太是个信佛的居士,和梁兄熟悉,说我是从云南回来的记者,居士们只道是记者,也不管是哪的,统统列入可以倾诉的对象,也不管是否有用。赶紧打电筒,拿出一份诉状,非要我们出出主意。
状子有四五页,尽诉乐山乌尤寺住持的不是,归纳起来,一是搞封建迷信,改变乌尤寺的风水朝向;二是破坏森林植被;三是打骂不尊重老居士;四是克扣贪恋钱财。并列举许多细节,略过。
乌尤寺在大佛的旁边,是乐山的名胜,寺庙住持的传承肯定有一定的程序,香火方能千年不灭。后来老和尚死光了,庙里的大和尚开始由宗教部门任命,于是便有了厅级和尚和处级和尚。这一群老居士们还没有死绝,他们依然停留在传统佛寺运营习惯中,有自己对出家人的标准,竟然要以老残之躯,恢复她们追寻的仙山秩序。她们打印了多份状子,非要把乌尤寺的住持赶下山。
人间的烦心事都理不完,仙山也来凑热闹。当即口占一联:上也难下也难上上下下都难。我把它贴在博客上,许多博友和了下联,陕西小纨童对上:“官亦贪神亦贪官官神神皆贪。”广西三棱镜对:“左也道右也道左左右右皆道”。
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一年年过去,我在乐山,还是会夏天去那里喝茶,老太太不见了,卖茶的是一位年轻男士。至于佛门圣地乌尤寺,除了腊八节那天卖稀饭,似乎与古城的烟火渐行渐远,早已成了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