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古到今的乐山,取过许多名字,什么南安、龙游、嘉州、嘉定,每一个时期都流传着关于茶的趣事。不管她过去叫什么名字,出产茶叶,出好茶,这里的人也会喝茶,那是不争的事实。有记录显示,一些茶叶产地消失了,更多的茶叶产地又涌现出来了。
这是历史上社会经济的自然选择。
比如我读清末民初著名经学大师赵熙的诗文,他经常在书中提到产自乐山乌尤山的禅茶,那是山中住持传度大和尚赠送的礼物。"乌尤山是众绿海,山僧昨送乌尤茶。⋯⋯寻常本山小黄叶,一盏破睡云钩蛇。"茶在水中的形状象古代的神兽,多好的茶,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年间,乌尤寺旷怡亭前有一露天茶座。旷怡亭是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吊脚楼,堪称建筑经典。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大儒马一浮先生在那讲理明经,史学家钱穆受邀也在那里开讲座,对中国历史政治进行分析。那个地点从此漫漶着大师级灵气,设个茶座,就有了文化遗产的味道,无论气场和传承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可惜这么有文化由来的露天茶座,被人为断了线,成为苍白的过道。
再往上看,南宋诗人陆游为官乐山,对吃酒喝茶更有心得。"雪芽近自峨眉得,不减红囊顾渚春",陆游认为峨眉的春茶雪芽,不输他浙江老家出产的名茶,广告做的不错。
喝茶的地方更讲究,老霄顶下有个安乐园,园中有口古井叫叮咚井,围绕井栏置炉烧水泡茶,应是一景。按照流传下来的北宋《清明上河图》推断,两宋文化经济发达,勾栏酒肆、青楼歌女的市井气象应该是传到乐山了。
陆游在乐山呆的时间不长,"公事无多厨酿美,此身端不负嘉州。"乐山有好酒,乐山厨子会做菜,乐山茶比得上故土的名茶,这才是过好日子的地方嘛。本来这是一个很圆满的任官之地,可惜被身边小人打了小报告,说陆游在乐山期间不务正业,有酒便喝,有床便睡,纵情声色,放浪形骸,朝廷震怒,从此不再重用。
官场险恶,陆游的家国天下从乐山开始,有了新认识,一个分水岭,干脆取笔名"放翁",纪念在乐山这段时光。但在心里还是有一个结,送长官范成大回老家,他宁愿在青神中岩寺一住半个月,每天诗酒唱和,以此惜别,也没陪范成大来二十多里外的乐山,他可是在此做过地方长官的呀,可见积怨气之深。
唐代西川节度副使薛能,也在乐山当了一年多的刺史,他把乐山看做唐代帝国的边疆城市,写了许多边城的诗,他喝着乐山茶诗兴大发,"一瓯还一吟",一杯茶一首诗!怪不得乐山诗人辈出,有传统。
2:
出产好茶的地方,自古以来茶馆多。乐山的茶馆除了城里码头上的外,还有一些比较讲究的茶馆藏身大街小巷,退休老师徐敏写过他同学家开的"春来"茶馆,地处府街,楼上楼下,置精致的八仙桌。一个姓刘的说书人长期在那说书,声情并茂,技巧了得。
我有一个读者朋友叫迟晓,住在县街金花巷口子对面,那里也有一个茶馆,他曾经回忆道:茶馆晚上有时候也有说书的,但大多数时候晚上都是来卖唱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对瞎眼的中年夫妻,丈夫的眼睛可能是稍微见得到点光亮,而妻子的眼睛是完全凹陷进去,完全看不见。他们行走的时候都是妻子把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而丈夫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不断的点着脚下的路,探索路的平顺深浅,另一只手紧紧的牵着紧挨着他的妻子。
妻子的面部表情永远都是在微笑着。大概每天在下午天未黑之前,他们就要先来到茶馆的茶坐前面一直站着,等待喝茶的客人到来,等来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就开始唱了,一直要唱到喝茶人散尽他们才离去。
乐山老城区最大的茶馆,算得上屋檐街的"新新"茶园,四通八达。之所以称之为茶园,是该茶馆分室内室外,室外的茶座如花园,种满了花草,好个雅字了得。经常有唱川戏的老戏骨在茶园里打围子,锣鼓敲得震天,人气旺盛。
文革期间,屋檐街改叫"反修街",茶园因了有一条又窄又短的巷子通玉堂街,玉堂街改成"东方红大街",茶园跟的紧,大门上用红漆写上"东方红茶馆",命运从此夭折。
青少年时期,我喜欢去的茶馆在李码头,现在乐山师范学院的大门处。李码头是去往安谷车子的渡口,有一棵古老的黄桷树。树下搭了个寮棚,置几张东倒西歪的桌子。坡下有木材公司的加工厂,还有一家木船社的修造厂。
人来人往中,偏安一隅的茶棚闹中取静,往左看,是大渡河汇流处的凌云山,天气晴朗看得清楚乐山大佛的尊容,以及九道拐上下的游客如蚂蚁。
十六七岁,我早熟,好装逼。衬衣口袋里别枝英雄牌钢笔,茶泡好不急着喝,守候渡口又不过河,非要拿上一本书装模作样坐在茶棚边,做读书人的清高。有时还提笔在一叠300字的方格稿笺上写写画画。完全是自我表演,自己为自己鼓掌。
3:
乡下茶馆大都是一个地方上的联络点。特别是乡下人相亲,介绍男女朋友,大多选择茶馆议事。这是有讲究的,旧式婚姻,全靠媒婆一张嘴,文化人郭沫若先生形容为"隔着口袋卖猫",你想买只男猫,结果抓回家的是只女猫。民国开文明风气,女人不裹小脚,可以直接与男方对眼。
我下乡当农民的青龙场上,那段岁月只有两个茶馆,上场口有一个,我们不常去。热闹的是公社戏台子旁边代三娘的茶馆,有四五张方桌,里面有个小天井,住人。茶桌黑漆早褪色了,显得脏兮兮的。那个地方是乡场中心,有卖百货付食的供销社,有邮政代办所。大凡知青,赶场天都去茶馆汇合,男知青、女知青各霸一桌,坐无虚席。
代三娘卖的茶分两个品种,粗茶五分钱一碗,细茶八分一碗。粗茶大约是老叶子茶梗,知青口袋里不缺那几分钱,一律泡细茶。
乡下人,有时候来的早,比如相亲,男方家先到,便去代三娘的茶馆占了一张桌子,女方家要显金贵,姗姗来迟,男方早泡上细茶候着了。青龙公社,地处两县六乡交界处,至今保存了许多湖广填四川外来人员的礼仪和腔调。女方到了,互致问候,"给请早了",意思是问吃早饭没有。去哪里的去,念克(ke),同意或者赞成,回答"渥了"。
有次赶场,正好有一桌人是来相亲的,男人穿一身蓝卡叽布中山装,憨厚不多言,裤脚上有黄泥,那是茅桥、青龙一带的标志性色彩;女人白胖害羞,说话的都是男女双方的亲戚。白胖女子十多二十岁,下身穿阴丹布做的裤子,上身穿大红牡丹花布做的钭襟衣,脚上套双手工布鞋,上面除了黄泥巴,鞋面上绣了两朵并蒂莲。
怕是生平第一次相亲,男人女人的头几乎埋进桌下了,荷尔蒙的驱动下,又不甘心,你悄悄看我一眼,我又悄悄关注你一下,都不敢大胆抬起头来。
周围坐满了知青,吵吵闹闹,有的一根板凳上挤了三四个人。巴不得这一桌相亲的队伍赶紧走,好腾出位子。正好有认识女方的知青进茶馆,立马打破僵局,对着男方家人连发三问,
家里有多少兄弟姐妹,分家没有?干一天活路值多少钱?主食以大米还是红苕为主?家里的房子是砖瓦房还是茅草房?对方回答看来不令人满意,白胖女子拉起自家亲戚起身离开,这事就黄了。
古镇苏稽的茶馆,我去过的有两个,一是古石桥头路边,占用人行道,逼仄的紧。优点是四周敞亮,空气清新,看峨眉河蜿蜒流过,古桥上人来人往,人气足有烟火气息。看来,不在乎喝茶的地方,关键是和谁一起喝。人对了,平常处也有别样风景。
还有一个喝茶地方是在抗战期间修的"乐西公路"跨河大桥下,摆茶摊的人借桥边的几棵大树,置几把竹椅,一壶开水,就开张卖茶。这是卖一种情怀,一种孤独的艺术人生。
茶馆是和人打交道的地方,和有趣的人坐茶馆那是享受。古镇石磷依山临水,有一家茶馆在半边街上,一边是自家盖的青瓦房,里外收拾的干干净净。门前过道,路边是流缓的沫溪河,植满依依杨柳。
卖茶的女子瓜子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风情万种,身材火辣。我们一伙摄影、绘画的人去那玩,画家会说话,讨美女喜欢。美人相伴,时间过得快,一直坐到夕阳的余晖从河面上消失,画家还舍不得离开,直到众人起身,画家掏出一卡片,在上面写道: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走了!连同茶钱压在茶碗下。
青春作伴好还乡,年轻的野马,承载多少青春幻想,欲说还休,流连徬徨在故乡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