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最难忘的是那次我和二妮一起拾豆。豆棵枝枝杈杈的，捆绑到架子车上后不容易掉，所以路上、豆地里很少有整棵的豆，多是带豆荚的小枝。那天我居然在一块地里拾到一小堆豆子，有好几整棵，我高兴坏了，好像还分给二妮儿一棵。我们兴致勃勃地往前寻宝，宝没寻到几个，却看见了一块儿还没收的豆地。鬼使神差的，我的脚踩在收割完的豆地里，手却伸向一棵挺着的结实的豆棵，“啪”的一声，我折断了它，那响声真脆，真亮。随着那声脆响，一个女人突然从地里冒了出来，满脸怒气又带鄙夷的呵斥道:“可叫我逮住了！叫我看看，恁是拾豆里还是偷豆里，昂（语气词，表诘责）？！”羞愧和害怕瞬间淹没了我，我脸热心慌，不知所措。后来是怎么离开那块地的，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那个秋季我有没有再到地里拾豆呢？也忘记了。

这豆荚，没有记忆中的饱满

可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我家种的豆并不多。爹把豆棵拉到公路上摊开，等晒得干透透的了，再用木叉拍打脱粒。他把我捡来的豆单独摊成一小片，以彰显我的劳动成果，还向旁边的人夸耀说这是闺女拾里豆。“咦，没少拾呀，怪中用哩！”那人附和说。我正高兴呢，竟远远看见那个从豆地里冒出来的女人骑着自行车向这边来了——我并不熟悉她，但永远地记住了她，又一下认出了她！我恐慌无比，仿佛地上摊的豆全是偷来的，虽然我只折了那一棵豆并且没有带走，可我依然觉得罪恶加身，我害怕她轻蔑的眼神，害怕她停到我的豆子面前，说我是个小偷。我绝望地低下头，侧过身子，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那个女人骑过来了！她看见我了吗？她停下来了吗？——没有，没有！她骑着车……走远了。她的出现彻底杀死了我一个秋季的劳动带来的喜悦，她让我永远记住了那棵豆子发出的干燥的响声，那是一棵豆粒饱满的大豆，它属于种养它的人，而不是我。我做了小偷，虽然未遂，但巨大的羞耻、恐惧、丧失感已让我终身铭记。从那时起，我没有觊觎过别人的任何东西。感谢那个不知名的女人。

让我松口气，接着在快乐的往昔中重游。

有一年麦收后，大人们趁天晴把麦子拉到公路上晾晒，干透了好装袋存放。

当年，公路就是最好的晒麦场

我和二妮儿奉她家大人之命回家拿装麦子的化肥口袋和铁簸箕。一进屋，二妮儿就打开了她家的彩电，一个台上在播黄梅戏版的《红楼梦》，正演到王熙凤偷梁换柱，宝玉自以为娶到了心上人，满心欢喜地唱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们俩看得入迷，抱着手里的粮食口袋和簸箕，站在电视机前挪不动步。可那时得有十一二岁了吧？终究知道收麦子不能太晚，否则地上会有潮气，于是就忍痛说不看了，要不该挨厥（骂）了，走吧。嘴是动了，可脚却迈不动，两人保持着向外走的动作，回斜身子，侧着头，眼珠不错地盯着屏幕。贾宝玉狂喜之下掀开了林妹妹的盖头，一看竟是宝姐姐，混乱不解，瞬间陷入了癫狂之中，左冲右突，呼天抢地的找林妹妹，喜堂乱得不可收拾——正正精彩之处，却也是我们不得不走之时，农村孩子知道粮食的重要性。后来的剧情是怎样的，我们不得而知。多么精彩，多么遗憾，多么难忘啊。

站在童年的十字路口，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我都满怀感念，满怀激动，忍不住笑，忍不住泪。土地的味道，庄稼的香气，劳动的光荣，伙伴的纯真，深深融在我的血液里，温暖我，至今，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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