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日上班路上都要经过一个坡道,那是在一条菜市街的尽头,也是热闹喧嚣的尽头。走了上千次的坡道,今天却第一次觉得这坡道竟如此陡峭。夜里下了场大雨,早晨路面上还会有点湿漉漉的,这个坡道就尤为难走了。我走到旁边的时候,看到一位阿姨正停在坡道下端,她俯身吃力地推着一架轮椅,上面坐着一位身形丰硕的老太太,她试图往前推,轮椅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我犹豫了半秒,终究迈步上前:“我来帮您一把吧。”
阿姨疲惫的脸上浮起感激的笑意,她腾开了点位置,我们一人抓一边的把手,合力往上推。轮椅的重量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仿佛推着一座沉默的山,我双手抓着一边的把手,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倾轧了上去,双脚死死抵住湿滑的地面。车轮一寸一寸碾过灰暗的水泥坡道,每一步都如此沉重艰难。
坡道行至中途,身旁猛然传来“哎呀”一声惊叫,紧接着轮椅的重量猛的往后压下,我用尽了吃奶的劲,顶住轮椅,眼睛余光往旁边扫了下,原来是阿姨脚滑了一下,只见她一条腿正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还在轮椅把手上抵着。那瞬间,我全身血液骤然冰凉,心脏疯狂擂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仿佛听到了轮椅失控后滑、碾碎骨骼的可怕声响。我在想,万一我没有力量抵住轮椅,或者阿姨摔倒后手松开了轮椅,轮椅受力不均,那得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脑海中甚至已经闪现出自己陷入无底深渊的画面:深不见底的赔偿漩涡,以及那些“好心助人反被讹诈”的冰冷社会新闻,我开始后悔,我为什么主动去帮这个忙?我有孩子要养,有房贷车贷要还,我根本没有底气去赌人性的善与恶……我几乎不敢呼吸,咬紧牙关,更加用尽力气死死顶住轮椅,仿佛血肉之躯要嵌入钢铁之中,后轮竟离地悬起片刻。整个世界的喧嚣似乎瞬间凝固,只剩我急促的呼吸声在耳中回荡。
阿姨一手撑着地面,努力的站起来,我们继续往上推着轮椅,直至车轮终于沉重地磕上坡顶平坦的柏油路面,我僵硬的脊背才敢稍稍放松。阿姨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向我道谢。惊魂甫定,我后背衣衫却早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我勉强挤出笑容,只想尽快抽身离开这令人心悸之地。
阿姨伸出手擦拭额角汗水,袖口随之滑落,我目光无意扫过她露出的手掌——那上面赫然印着一片红色的擦伤!已经出血了。我心头猛然一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攥住。阿姨却顺着我的视线,反而迅速拉下袖子,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声音反而充满关切:“刚才没伤着你吧?看你的手,都磨红了。”她竟还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管药膏:“这个管用,你拿着!”她眼神温和,宛如无声而柔软的溪水,轻轻淌过我方才被恐惧冻僵的心壁。
我怔住了,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原来坡道最陡峭的部分,并非脚下那湿滑的水泥斜坡,而是人心中那道由猜忌与恐惧构筑的峭壁。我方才死死顶住轮椅时,内心其实已跌入了预设的深渊;而阿姨手上那片沉默的擦伤,却如一块温暖的炭火,竟将我心中那道冰冷壁垒悄然灼穿了一个小洞。我赌赢了,虽然我一开始的并没有想赌一把人性善恶的想法。
药膏管躺在掌心,凉意丝丝渗入皮肤。此刻,在早高峰汹涌的人潮里,我的眼睛却微微发热——原来人性深渊之上,亦有微光搭成的窄桥,纵然悬于猜忌的万丈之谷,却始终未被吞没。那管药膏的凉意,竟不可思议地,在我掌中灼烧出一片滚烫的惭愧。
这城市里最陡的坡,从来不在脚下,而横亘于灵魂的幽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