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不完全是瞎子,虽然他眼球混浊得像是彩色的玻璃球,但还是能隐约看到一点的,但村里人都说他是瞎子,生下来就是瞎子。万幸的是,瞎子并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和几个姐姐。老母亲早已瘫痪在床,和他一起住在一所灰暗偏僻的小屋里。几个姐姐已经嫁人,对他还不错,偶尔会给他一些钱。
我知道瞎子是因为他经常去爷爷家“蹭饭”,他比爷爷要小个十来岁,应该算是爷爷的后辈。那时我跟爷爷一起住,有时候,当我和爷爷的晚饭吃到尾声时,瞎子便会过来寒暄几句。不会太早,很少有饭刚一上桌他便过来的时候;但也不会太晚,不会在我们吃完饭后过来。爷爷邀他一起吃饭,他总摆摆手:“我吃过了,就是来找你说说话”。那时候我害怕他,只能隐约看出他神色似乎有些羞赧。爷爷继续盛情邀请他,他才慢慢地开始吃,一边吃一边和爷爷说着话。爷爷喜欢边吃饭边喝一点酒,通常这时候他自己的酒杯已经没有酒了,但他总给瞎子倒上一杯,不多,一小杯。吃完饭,瞎子还要乘着夜色回去。
已经十几年了,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爷爷家有一台插天线的老电视,他们一边聊,我一边看着自己的电视。后来那台电视爷爷送给瞎子了,因为我们换了一台彩色的,是大伯买回来的。
爷爷的子女们也不在身边,瞎子总帮爷爷干一点活,大多是庄稼活。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到爷爷跟他说,第二天清晨可不可以帮他一起压场院。刚下过雨,场院好压,压好了就要晒麦子了,瞎子答应了,说他第二天一定来。
第二天太阳很烈,爷爷说,要是不赶紧把场院压好,土地晒干了,就压不了了。但那天瞎子没有来,爷爷拉着石轱辘压了一趟又一趟,汗一滴一滴地滴在潮湿的土地上。
中午的时候,爷爷带着我来到瞎子破败灰暗的小屋。那绝不是夸张,跟村里的大多数房屋一样,小屋是石砌的,但是村里的其他房屋大多经过翻新,看得出日子的红火。而瞎子的小屋,好像建起来后便一直在衰老、陈旧。小小的窗看起来十分压抑,破旧发黄的塑料纸胡乱地钉在窗上。
我知道瞎子还有个老娘,但也知之不详。那是我第一次去瞎子的家,瞎子的老娘趴在地上,当然,地上铺着厚厚的被褥。多数时候瞎子独自照顾他母亲,那时我们村还是用炕,炕很高,瞎子一个人把他母亲搬来搬去把屎把尿太不方便,只能让母亲待在地上。瞎子的老母亲年纪实在是很大了,已经不太能说清楚话,咕咕囔囔,也没有说清楚瞎子到底去了哪里。
我只知道,后来瞎子便不经常去爷爷家吃饭了。爷爷总对他说:“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还是来”。瞎子总是点头答应,却来得越发少了。那时我还是太小,不太清楚原因,只是从大人的话里隐约猜出瞎子那天去给别人压场院了,因为别人给了他几十块钱的佣金。
我慢慢长大了,读了初中,逐渐离开了家,不太知道瞎子的消息了。但有时候跟爷爷一起去赶集,偶尔会遇到他。瞎子有时会买一些鸡架,认识的人便会调侃他:“生活不错嘛!”,瞎子总是羞赧地笑笑,:“生活得还不错”。
后来瞎子的老娘约莫是去世了。我最后一次听到瞎子的消息是在高中,那几年里村里发生了好些事,好多人,老人、孩子、中年人……,在那几年里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离开人世。
他们说瞎子家起火了,似乎是他看不太清,点着了什么。瞎子本来逃出来了,但又回去找藏着的钱盒,他本就看不太清,火烧大了,他便被烟活活熏死在家里。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钱盒。
并没有人专门通知我这个消息,瞎子和我,都是村里的居民,只不过是世间的小小尘埃。但是当我从其他村民的谈话中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愣怔了一下,一个可怜人的离去,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只去过一次瞎子的家,也是最后一次。瞎子的破房子被烧毁了,但是没有人去拆除它,它一直在那里,漆黑的墙壁不知道能不能证明那里曾经有人住过,有人在那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