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个逆生长的过程,从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开始,到身强力壮,气吞山河,再回到步履蹒跚,言语模糊,思维混沌。如此,一生便大致要结束了。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逆生长的。
年轻的父亲,总是很忙,我很少见到他,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整天走街串巷给人看病,此外的时间还得插空干着地里的庄稼活。他当赤脚医生一个最大好处是不在病人吃饭。在我童年时,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打点滴得在病人家看着打完才能离开,到了吃饭时间打不完,在病人家吃饭是很正当的。可是他不,他不会抽烟喝酒,也不好茶,他怕病人家准备酒菜,给人家徒增麻烦,他都是回家吃完饭后再回去。这习惯给他带来了极好的声望,很受村里人敬重。他医术很好,周围方圆十几里的急难病症都来找他。很多三更半夜的时候,经常有人使劲拍我家门,或是在后窗外使劲喊他的名字,说我是哪村的,病人什么情况等。他就立刻起来,背上药箱就跟来人走了,无论寒暑,都是如此,从不迟疑。他去给人看病都是义务,不吃饭,不要钱。人们为了表达谢意,就选在新年正月里请他去吃饭,他就没法拒绝,所以,童年的新年里,他只在家吃一顿早饭,直到过完正月,他的生活才渐渐恢复正常。
在那时的农村是不分内科外科妇产科的,所有的病都归他看,所以我们村甚至周围村的小孩都是他接生的。而且他的接生技术出奇的好,几十年来,从无意外。直到后来不让在村里生小孩了他才退出了这个业务,经由他接生的小孩,光我们村就有四五百个。他还会救治喝农药,在我小时候的农村,各种想不开喝农药的人特别多,我们村经他治疗的,没有一个不好的。曾经有个喝了三次药都被他救过来的人,开玩笑说,中国农药大概药不死他了,再想死非得喝外国药才行,他受够这罪了,不去喝药了。
父亲干好他分内工作当好医生的同时,庄稼地里的活也干得很好。这得主要是母亲很能干,两人搭档的好。所以从小,我们家就很富裕,父母用他们的勤劳,为我和弟弟创造了幸福的生活。直到我们都结婚成家了,还是父母帮衬我们。
可是,现在,父亲老了,好像是忽然之间,曾经顶天立地的他行动迟缓了,腰也弯了,老忘事,耳聋。而且对儿女生出了孩子般的依赖,每次我打电话说带他出去玩,他甚至都不问去哪里,只是早早的就穿戴整齐坐在门口等我来接他。就像我小时候,只要父母说出门,就从来不问去哪里,只是打扮好了放心的跟着他们走就好。时光就这样逆转了,不知不觉间把我的幼年偷换成了他的老年。
父亲就这样老去了,甚至把他的医学常识都快要忘光了,每天在家里就是等我来,每次看见我来就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可是我又天天胡乱忙,忙上班,忙生活,忙些乱七八糟的事,很少有时间陪他。父辈的人生已经逆转了,而我们的人生大概也正开始走在这个逆转的路上了。时光渐老,人生苦短,就这样一辈辈的老去,一次次的轮回,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