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其实我不知道写什么，心绪很复杂，不舍无奈，难以言表。
从2016年开始，父亲身体健康状况愈发不好。2017年大年三十因病情严重，住进了医院。原来硬朗的父亲，一下苍老了。我突然感觉到，在可能不太长久的日子里，我可能会失去他。
一想起我就要成了没有父亲的人，心里不是滋味。烦乱，不愿理父亲，他怎么能衰老呢！
我不愿面对，不愿接受，我甚至想选择逃避。
我还没有读懂他，他就老去了，老得不能自己左右自己，老得只剩下记忆和固执了。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不舍、不愿，父亲真的老了，今年已经81岁了，加上各种疾病缠身，如果恢复良好，也许上天会再给我几年的时光，让我继续能喊爸，能有家可回。
我提醒自己，真的要好好珍惜现有的日子，而不是抱怨，而不是不愿意，要勇敢接受，接受一个已经苍老、衰弱的父亲。
能多陪一天都是回忆、都是弥足珍贵，因为日子以天来计算了，而不是以年来度了。
我慢慢静下心来，多少年了，我只顾上忙自己的事，忙着组建和营造自己的小家，很少仔细回味我和父亲的故事，很少想起父亲年轻的时候。
父子是一场愈走愈远的旅程，总会有一天他站在原地挥挥手，而我重复他的路，继续前行。我与父亲多少的往事，多少事里又有多少的遗憾，又有多少无法弥补的缺憾。
日子里有温馨就有遗憾，有遗憾就有懂得，伴随岁月我懂得，懂得父亲。
记得我第一次乘车去县城，他用自行车把我带到镇上，陪我在公路边等班车，反复交代我，一定不要睡觉，一定要给售票员说，到目的地提醒你下车，下车不要拉了东西。
第一次出门既紧张又好奇，更多地是兴奋，他的叮嘱全当成耳边风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来了，他陪我上了车。我喊他下去，我说人家要开车了，你赶紧下去，我知道的，我可以的。父亲依依不舍，他往后退着下车，眼睛一直瞅着我，是不舍，是担心。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根本没有注意来去的车辆，他扶着车门下去时，被一辆疾行的自行车撞倒了。而年少的我，急于要远飞，远方已经令我亢奋，我没有下车去看他。只见父亲爬了起来，似乎无大碍。他推上自行车，一直望着远行的车，一直望着，直到车子消失不见。
后来长大后，我总能想起这件事，想起时，我心里充满了歉意，我怎么能那么淡然地离开。我一直原谅不了过去的那个我，一直心存愧疚。
还有那个爱面子的少年，如今随着父亲老去，更觉得那年的无知和可笑。每年农村夏收后，交公粮的场面比后来的医院挂号排队还要紧张激烈。全乡每家每户，拉着架子车，在粮站外排着长长的队。已经熬了一夜的父亲，在中午炙热的太阳烘烤下，摇摇晃晃扛完沉重的麻袋后，人一下子松弛下来，一步路也不想走了。粮站供水处，只摆了一个粗瓷碗，写着饮水处，可水在哪里呢？父亲让我拿上那个碗，去粮站办公室去讨碗热水喝。看着周围的人，啤酒、饮料大口喝着，我面子上抹不开，似乎不愿意去，心里也嫌弃他吝啬，也不给我买饮料喝。尽管父亲后来生气厉声骂我，我还是不去。他后来说他腿可能扭伤了，疼的很，让我去讨水，我依然没有去。后来父亲自己一瘸一拐，拿了碗，要了一碗热水。看着父亲走远，我却有些后悔。
记忆中还有那座小房子，很小时，大概还没有上小学，前班时候（类似小学预科班），我就被父亲关在一个小房子里，让我写字，每次都有一定的任务，要写够几页才成。
后来上了学，暑假最热的中午，他却把我赶去地里干农活。说是让我体验当农民的辛苦，如果能忍耐下来，甘心在农村待一辈子，就先过这关。如果忍受不了农活的苦，就好好学习，跳出农门，去当城里人，吃国家的饭。
高考时，父亲从来没有给我施加压力，但总有无形的压力。高中阶段，只要我看书、学习，在能忙过来的情况下，他干活从不喊我，而且还怕打扰到我学习，总是悄悄地就下地去了。
尽管艰难，尽管波折，终于我还是考上了大学。
父亲一直想送我，我被东部沿海一所大学录取。从西北一下子到华东，父亲这辈子也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他没有上过大学，就想到大学里看看，看看儿子的学校。我坚决不让他送，我说要锻炼自己，总要自己面对。父亲终是妥协了，我一个人背着行囊潇洒地离去了。我上大学时，他还念念不忘，一直想来看我，我也是死活不让。如今我的母校已经搬迁了，即使想带着父亲仔细看看，指给他看，看看我曾挥洒青春的4年时光，以及曾经的故事，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物是人非，原来的地方已经杂草纷纷，已经清冷寂寞，而且父亲已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直至今天，父亲也没有去过哪所大学看看，也许这成了永远的遗憾了。
毕业后，我去了延安，这年是1998年。这个时候没有手机，大哥大在香港、广东才刚起步。延安没有高速公路，只有一条铁路，交通很不方便。然而父亲辗转却来看我了，当时我还在深山里一个镇旁边上班。他背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吃了一惊。他的到来，我并没有特别高兴，反而我给他脸色看，嫌他没有给我打招呼。父亲说，有些事想到了就做，说出来干嘛，再说，说了你能让我来。父亲陪我待了几天，组织上安排我出差，本来想着陪着父亲一起回老家。走在半路上，我又觉得来回折腾，太麻烦了，在一座小站，父亲下了车，我继续前行。而这个时候是凌晨1点，不知道什么原因火车停靠了好长时间，我看到候车室里，父亲靠在候车室的墙上，闭着眼睛，在睡觉。我突然觉得眼睛一湿。多少年了，我在心里总是对自己说：父亲去延安看我，我却把他扔在半路，他在候车室坐了一夜。
我的不忘记似乎是赎罪、似乎是愧疚。
后来辗转，我在西安安了家，冬天来暖气时，我把父亲接过来。人年龄大了，就开始操心自己的身体，开始听信广告，听信别人的传言。父亲在我这里似乎也没有在城里闲逛，形形色色推销保健品的人不停给他打电话。有一次他竟然把推销保健品的人领回家来了。我有些生气，直接对父亲发火了，我说你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就你两个老人，你不怕领个不怀好意的人，你了解这些人吗？我声音特别严厉，只是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我长大后，唯一一次对父亲的责备，以前从来没有，此后也没有。最多是说得不高兴，嘟囔几句，从来没有严厉地责怪过。然而就是这件事，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一直当成遗憾和后悔。
近几年父亲不愿意来我这里过冬，他说自己老了，惹人嫌，待在自己的家里，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没人嫌弃。我说白天暖气开着也是开着，你来，家里还是不方便。父亲坚持不来，他习惯了自己的老家，觉得自己老了，什么事也做不了，来了还要人照顾，他不愿意成为儿子的负担。
日子就这么流淌着，一天又一天，一天一天中，我的父亲慢慢的老去，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他渐渐地加速衰老。我只希望，这个过程，慢一些，再慢一些，父亲再多陪伴我一些日子，父亲在这个世上一天，我就是有爹的人。父亲一旦离去，我就成了孤儿，就没有人在我前面遮拦了，我将直面死亡。
尽管父亲渐渐地老去，可我们彼此的陪伴却越来越少，我不能守在他身边，不能尽孝。日子就这么地无奈，遗憾的事情还在上演，我除了伤心，除了默默无语还能怎样？
想着也许某一天，我再没有人可以喊作父亲了，一想起来，我心里不是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