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疯

六月九号，娇艳似火，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八点半左右。我和弟弟一家从天津出发，顶着烈日炎炎，驱车一个半小时，到北京某医院，给康养中的父亲过八十七岁生日，同时其他的叔叔姑姑们，也分别从各自家中出发与我们聚齐，今天的生日聚会是大家早就计划好的。

其实父亲的生日还要错后几天，之所以提前了，是因为大家今天都有时间，都想陪伴一下康复中的亲人，而那生日之说，只是个堂而皇之的相聚理由而已。几十年了，父亲的生日，能有这么多家人的热闹，还是头一次。据说，这些天父亲总是心心念念的盼着家人们的到来。

父亲从天津转到弟弟的医院，已经三个月了，经过各种康复的治疗，整体状况有了明显的改善，真是福大命大，居然闯过了两道要命的关卡。一辈子的风风雨雨，塑造了父亲顽强的生命力，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甘拜下风的事。据说，当初姑姑曾咨询过一位“明白人”，那明白人非常肯定的说，父亲的治疗就是白花钱，没用的，弄的我们哭了好几鼻子。如今谈及此事，居然成了风轻云淡的笑话了。

是的，父亲从来就是个顽强的、不服输的人。当年水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边疆搞水利，而他的大部分的业务都在更艰苦、更边远的乡下，所以为了养家糊口，下乡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一年到头的沙漠、戈壁滩上跑着，回家待上几天都成了奢望。即便这样，父亲居然能挤出时间自学了高等数学，最终取得了高级建筑工程师的资格，后来去北京又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又获得了大专文凭。

八十年代出，父亲带着全家老小六口人，调到了现在的单位，工作上依然是兢兢业业，认真到了有口皆碑的程度。但父亲大部分的成功都只在术的层面，品行与格局上，却始终没有什么提高，人情世故更是迂腐有加，终于得罪了些小人而被冤枉，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要打官司，告倒那些整过他的人。且不说几十年过去，那些人还在不在世，就说父亲如此的固执行为，能让他安心的过好日子么？可想而知了。同样的，父亲经营的家庭也相当失败。

父亲兄弟姐妹六人，而他是家中的老大，当年因为家庭的贫困，父亲毅然选择了去蛮荒之地的内蒙古大草原工作，因为可以多挣些钱补贴家里。当时其他兄弟姐妹还小，而父亲也确实帮衬很多。后来的岁月，这便成了他邀功的资本，父亲总是埋怨弟妹们没有良心，不懂得感恩。再加上我和弟弟在老家长大，许多年里都是叔叔姑姑们照顾的多了一些。能帮着照顾两个孩子，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本来该是有功之臣，感激都来不及呢，而这些无私的帮助，却成了父亲嘴中挑拨父子关系的“罪行”了。日久天长，矛盾越来越大，虽然弟妹们不太跟大哥计较，但毕竟少了许多温情，几十年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彼此来往的很少。

当年，因为些家庭琐事，父亲和五叔的关系最不好，五叔是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虽然贫穷，但他善良、老实，而父亲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可再多的知识并没有做出让家人高看一眼的事。十年前，五叔罹患了恶性疾病，奄奄一息的时候想见一见一奶同胞的大哥，陪在身边的老叔，眼泪汪汪的给他们的大哥打了好几通电话：“大哥，只要你能来，即便三更半夜的，我也去接你”。但收到的总是拒绝和拒绝，那时父亲正好在老家的县城，距离五叔家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但是……最终五叔遗憾的离开了人世，他亲爱的大哥并没有给他和好的机会，估计每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会气愤不已吧？

再说个故事吧，2000年奶奶去世的时候，作为长子的父亲先是一个人回来参加葬礼，后来在家人气愤的要求下，坐高铁回到他所在的城市，把他的小儿子带回老家，看了奶奶最后一眼后，又亲自给送了回去，当年的小弟弟已到而立之年，完全可以自己回来的，可父亲偏偏亲自接送，家人都理解不了这事。送回小弟弟后，父亲又独自回到老家，那时奶奶已过世了。老家的风俗要求很多重要的仪式必须由长子完成，比如在出bin时的摔盆儿等等，但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长子夫妻必须同时在场。而不可理喻的是，父亲回了两趟家，居然没有把自己的夫人带来参加奶奶的葬礼。最终本应该父亲主事的项目，全部被长孙（父亲的儿子，我的大弟弟）夫妻替代了。那么庄严肃穆的场面，那么重要的、难忘的日子，父亲只能站在队伍里，干巴巴的看着一切的发生，真猜不出来他作何感想。

父亲做的最让人气愤的，还是对我和大弟弟的态度。叶落归根的观念，使他于八十年代初，从遥远的边疆调到了现在的单位，这里距离老家三个小时的车程，可以随时回到老宅子。也就是从那时起，来自两个母亲的四个孩子生活在了一个屋檐下。不能否定，为了家庭的和睦，父亲做过很多努力，但都以失败告终了，所以跟奶奶的那句信誓旦旦：“妈，自古就说有后妈就有后爹，今后我就给它改一改，两个孩子的事。您就放心吧！”以最快的速度化为了泡影。开始是迫于无奈，后来父亲干脆成了最不友好的主角，成了矛盾的主要制造者。八年的痛苦生活后，我和大弟弟前后参加了工作，离开了家。好不容易长大成人，该享受儿女之福的了，却没想到，从那时起，父亲对我们却更加冷淡，更加挑剔，还有更多不客气的指责了，就连三十晚上的电话拜年，都会狠狠地讽刺挖苦两句。再后来，父亲带着妹妹和小弟弟离开了山沟，去了大城市发展。三十多年来，父亲从来没有让我们回家过个年，虽然期间勉强回去过几次，但很快，父亲就把那关系又拽回到解放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我们家的经确实有点丰富多彩。

算不算自爆家丑呢？应该不算吧。因为我的心里早就没了仇恨和埋怨，有的只是心平气和的陈述，还有对父亲坎坷命运理解和淡淡的心疼。尤其是去年父亲大病住院的时候，看着被疾病折磨的痛苦、衰老的父亲，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这么多年，虽然少了很多常人眼中的父爱，但我却清清楚楚的明白，如果没有父亲当年的付出，就不会有今天我的幸福。有些时候的成全，是以另一种面目呈现的，这需要不同的角度，和一定时间长度的眼光去理解，而不能仅仅停留在一时一事的得失荣辱上。所以我坚定的认为，父亲在用他的方式成全着我，让我早早学会不依赖他人，学会独立的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也就是在这样的成全中，我很快的成长着，变得越来越豁达、开朗，越来越淡定、有担当了，真心感谢父亲对我的关爱。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家族世代传承的爱与善良，就像上文中叔叔姑姑们那样，无论父亲做了多少令人伤心和不能理解的事，只要需要，他们依旧爱戴着他们的大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他们永远割舍不下的守候。长辈的模范，自然会在我们晚辈这里开花结果的，毕竟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有着共同的基因。

很多事，看淡容易看开难！而我的亲人们都做到了，他们将那岁月里的恩恩怨怨，鸡零狗碎，就这么轻轻的放下了，自然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以，我真的很骄傲。

大概十一点半左右，全家人都来到了医院，小弟弟特意安排了个安静的角落，家人们围坐在树下，有清风吹过，丝丝凉爽沁人心脾。在生日祝福的歌声中，轮椅上的父亲开心的笑着，笑着，比眼前那大大的生日蛋糕还灿烂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