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后生

文/庄庄

随拍


平安夜,距离新年还有七天。偌大的公交车空荡荡的,算上我,只有三位乘客,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站,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哪一站下。如果可以,我想就一直坐在熄灭灯光的车上,让它载着我空洞的皮囊永不停止地穿过这个城市的心脏。

坐在窗边,头枕在前排座椅靠背交叠的双臂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霓虹灯,扑朔迷离,变幻莫测。突然,无数雪绒花狂乱地舞起来,有的横冲直撞到车玻璃上,转眼又纷纷跌落于车轮之下。下雪了!我睁大空洞的眼睛,伸出手,玻璃冰凉凉的,一如我的手指。

下雪了,是我在下一站下车的理由。

雪,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迅速包围我,我没打算躲,任凭它们胡乱地“叮”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临街的商铺门口,有圣诞老人的头像,有挂着彩灯的圣诞树,音响里唱着欢乐的歌。这个世界多热闹啊,我在一片凌乱里踽踽独行。

鬼使神差进了一个网吧。白天去了一趟公墓,那里冷清清静悄悄的,晚上我不想早早回家,家里也是冷清清静悄悄的。注定一个人,那就选择一个温暖的地方待着。

今夜,像我一样的年青人都去Happy了,十八岁的年纪,是年青人无疑了。网吧里暖气很足,有一些空位置,我依然选择一个临窗的位置。开了电脑,要了一杯芒果奶茶,电脑的界面停留在开机画面,我透过热气腾腾看着窗外的寒夜。

雪,还在下。下在身上的,已经融化在暖气里,下在心里的,却结了冰。

有香烟味往我这边逃窜,像刚才的飞雪一样袭击了我全身。它们甚至钻进我的肺里,我的嗓子奇痒,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公共场合,我尽量克制,只咳一两声,后来压抑不住,反而引起一阵拼命地干咳,咳得费劲。肺部撕扯得生疼,我担心我也咳出一团鲜血来,这样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这个寂静的世界了。

“不好意思,公共场合不应该抽烟的。”对面戴着耳机的男生终于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赶紧将烟头摁在了烟灰缸里。余光里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像是一个刚学会抽烟的新手。

我用手帕纸捂着嘴巴,继续咳嗽,咳嗽的动静从腹部一直牵扯到舌根,动力不足的肺叶像一片失去弹性的弹簧,咳得我满脸赤红。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除了眼泪,还有止不住的鼻涕混在一起,我无法抬头,只是朝他摆摆手,算是回答。

“来,喝点热水。”男生端了一杯热水放在我面前,听出语气里有歉意。

“谢谢你,我这是老毛病了。”我在咳嗽与咳嗽的间隙里,跟他说了这句。每次感冒症状就是没完没了地咳嗽,可能肺部也有问题了,讳疾忌医,一直也没去拍胸片。以前高中同学都喊我“林黛玉”,我想,哪一天我该是跟林姑娘一样凄凄惨惨戚戚的结局吧。

“平安夜快乐!”从对面电脑的显示屏下面递过来一个红红的大苹果,上面印着“平安幸福”四个字。

我看了看,没有伸手。

“平安夜――,平安夜对我而言,没有快乐,只有痛苦,无尽的痛苦。”我呷了一口热水在嘴里,干裂的喉咙有了一些润泽。

去年,我念高二。

12月24日,不是周五,却意外接到妈妈的电话,让我下晚自习后回家一趟。我到家后还没进门,就与一直等着我的妈妈去了医院。

爸爸住院了,他瘦削苍白的脸颊像医院纯白的床单和墙壁,深陷的眼窝吓了我一跳。几天不见,他竟病了,病得那样严重。

他看到我,显得跟开心,感觉自己的状态非常好,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跟医生要求出院,医生没有批准,他又提出洗个大澡的要求,好几天没有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身上有异味了。他是个讲究的人,不允许自己邋遢。

洗澡时听到他在哼歌,是他最爱的电视剧《林海雪原》的片尾曲。等出院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家里团圆,迎接新年了。我收拾了一下他的病床,准备明天一早返校。

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充满希望地躺回床上,我们在挥手告别时,他突然咳嗽了起来,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后他的血管像爆裂了一样,不断地井喷出来,捂都捂不住。盆子边缘、我的手上、衣服上溅的到处都是星星点点,护士、我、妈妈,慌作一团。

我眼睁睁看着他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然后是妈妈声嘶力竭地哭喊。他的手还被我拽着,体温一点点降低。我哭着喊爸爸,他始终没有睁眼,给我一丝回应。

平安夜里,我失去了最疼爱我的爸爸,我的支柱。

他曾经是一个多傲气的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字画,在厂里销售科工作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不爱交际,不溜须拍马,不阿谀奉承,下岗的名单里,他,是第一批。

妈妈身体一直不好,我们家的生活开始变得艰难,有时候他需要变卖一些喜欢的字画来维持我原有的生活水平。保证我每天一杯鲜牛奶,还有肉、蛋、水果的需求。而每天他们都去离家较远的菜市场捡别人撇下来的菜叶子,说是捡回来喂鸡,实际上却是他们中午的菜,仅有的一个青菜。这些是我姑姑无意中碰到的,但他从来不在家人面前讲自己的处境。忍痛割爱卖字画,好过他出卖自己的尊严。他要维持他的体面,他不接受来自亲戚的任何一点施舍、悲悯和救援。所有的一切,他们隐藏的很好,在我面前,似乎看起来跟以前相差无几,我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他偶尔咳嗽,以为是普通的咳嗽,怕花钱,他舍不得去检查,也不敢去检查。直到咳血了,他才有一丝慌张和警觉,一去,就确诊为肺癌晚期,我依然被蒙在鼓里。他还是抱有幻想的,那个平安夜他觉得有所好转,他很想回家,等待新年,等待明年六月我的高考。

可那一个热水澡打破他整个计划。后来连我妈妈也没等到我高考,她身体始终欠安,之前还中风过一次,以前凡事都是爸爸拿主意,她是一个彻底的顺从者。爸爸走后,她身体每况愈下,心里的精神支柱垮塌了,一蹶不振。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她却有心无力,神情恍惚。在我高考的前一个月,她也撒手人寰。

十七岁,爸爸走了。

不到十八岁,妈妈也走了。

家里,我感觉他们的影子随处都在,只是说话没有回应,四处静悄悄的。高考,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准备弃考的,可是想到这一天,他们盼望了好久,我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收到XX外国语大学的通知书后,我去了一趟公墓,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他们泉下有知应该是开心的。我奶奶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伯伯叔叔姑姑商量后把她送进了福利院,用她房子的拆迁款付每个月的养老费用,她已经不记得任何人,不论是在世的,还是离世的。我跟那些亲戚,似乎成了名义上的,我骨子里像极爸爸,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接济和照顾。我已经成年了,并不需要过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

“我叫舒婷。谢谢你,听完一个毫不相干人的故事,这是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及的家事,因为自古以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絮絮叨叨说完,环顾一下四周沉湎于游戏和聊天的脸,我想我该回去了,我把双肩包从座位里捞上来。

“舒婷,和《致橡树》的诗人同名啊。我叫秦淮,这是我QQ号,以后可以常联系。”一张窄窄的纸条上用铅笔戳上去一串数字。

我回到Y市的学校。没有牵挂,不被牵挂的日子如白驹过隙。

大学四年,爸妈是给我留了足够的上学经费的,我双休和寒暑假也会打零工,努力争取奖学金。爸爸的字画我一幅也舍不得卖掉,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我要替他保管好,那也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秦淮比我小一届,在本市上大学。每年平安夜,我都会回来一趟,去公墓看看爸妈,再和秦淮见面吃顿饭,饭后甜点他都会给我点一杯雪梨汁,他说喝这个润肺。从跟他不多的聊天中,我知道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双双是公务员,家境优渥。

毕业后,我没有回到这个三线城市,去了上海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做销售工作,客户多在北欧,基本所有的沟通都在线上或者电话联系。我像是没有根的浮萍,渐渐跟所有的人断了联系,本来能联系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一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四海为家,只是偶尔会收到秦淮的问候。

那个初秋的下午,我在座位里前后左右轻摇着脖子,舒缓颈椎,然后从二楼办公室下来,准备去陈列室排几张样品,路过总台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淮?”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着喊一声。

秦淮转过头,露出孩子气的笑。

“你怎么到上海来了?”我满脸不解。

“我不仅到上海来了,还到你们公司来了。我不喜欢爸妈给我安排的工作,一眼能望到头,没劲。我自己在网上投了几份简历,顺便也投了你们公司,哎,没想到你们公司是第一个通知我来面试的,而且顺利通过,下周一正式到设计部上班,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他看到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大厅顶端是一块圆形雕花玻璃,阳光正好照在秦淮俊朗的脸上。

“恭喜你啊。”我没有他乡遇故知的雀跃,自从爸妈走后,我的心里始终波澜不惊,像一口深潭,哪怕一块巨石掉进去,溅不起一丝水花,更听不见声响。

“我们晚上聚一下?”

“好,给你接风洗尘。”我想我先来上海的,要尽地主之谊,而且我也是前辈。

晚上我们选了一家火锅店,和我们家乡口味接近。秋天吃火锅,暖和,可以边吃边聊。漂浮的红辣椒还有数不清的花椒,油汪汪的,虽然蘸了味碟,还是呛的我一阵猛烈咳嗽。

秦淮递来一杯水和纸巾,他的手掌轻拍着我的后背。“你这辛辣吃不了,吃中间清淡的锅底。周末我陪你去照个肺部CT,如果没有问题,就放心了。有问题,提早治疗,不能老是这样。”

秦淮像个大叔一样喋喋不休,我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来着。独来独往惯了,有个人发自内心的关怀,让我鼻子一酸热泪盈眶,秦淮以为是咳嗽出来的,眼底有一丝疼惜漫出来。

胸片结果出来了。

“还好,只是慢性支气管,肺部没什么问题。”

“嗯。好像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我的语气里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不是跟我爸爸一样的问题,自然也不会像林黛玉一样早早香消玉殒。“双肺完好,这样在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又可以多延续一个人的生命”。

“秦淮,我签订了‘人体器官捐献协议’,我自愿在逝世后捐献遗体、角膜、器官。已经收到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和一封感谢信。这件事我就告知了你一人,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想拜托你,把剩下的骨灰,帮我带回到我父母旁边,不必花钱准备墓地,只是埋在他们旁边最近的一棵树下,当肥料。当然我是说如果,眼下健康的活着,我自然是选择好好地生活。”

秦淮陌生人一般地盯着我,说:“捐献器官?你怎么想出来的?不可怕吗?”

“人终归一死,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你知道吗?每天都有多少人在眼巴巴等着器官,做移植手术。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如果发生不测,在生命的尽头,还能延续其他人的生命,我觉得那是我对这个社会最后的价值。”这是我深思熟虑的问题,我像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秦淮放下筷子,沉默片刻,说:“怎么捐?我也要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爸妈不会同意的!他们从情感上很难接受。如果当初我爸爸能有合适的肺源,也许不会这么早离开,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行走。”

“舒婷,你爸爸派我来,就是让我继续保护你,照顾你的。你做我女朋友吧?”秦淮的眸子温柔如水,一脸赤诚地看着我。

我望着他认真的样子,微微一笑。

“你别笑,我是严肃的。虽然我现在离开家,一无所有,但我今生一定竭尽所能,对你好。”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我微凉的左手覆在他右手上。

转眼,入冬。

这个平安夜,我没有回老家,秦淮自然也没回去。我们漫步在黄浦江边,冷风狂乱地吹着我的头发,平安夜的热闹在魔都盛放。

十字路口。有个妇女带着四五岁的孩子,推着车卖冰糖葫芦,以前爸爸经常给我手做冰糖葫芦,那笨拙的手能做出世界上最美味的零食,我总是小心翼翼咬破蜜糖里的山楂,酸甜可口。看着推车上一根根穿插各种水果的糖葫芦,突然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我很想再尝一尝山楂果的味道。

一阵风再度吹来,妇女身旁的孩子,圣诞帽飞走了,在地上不停翻滚。他涨红了小脸,着急地跑过去捡,一辆汽车疾驶而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了孩子……

我于2019年12月24日夜晚11:08分车祸身亡,我的心脏、肝脏、双肺、胰腺、双肾和两枚眼角膜通过红十字会活在了八个受捐者的身体里。

我死了,我见到了爸爸妈妈。

我又活着,看见更多生命站起来,燃起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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