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童年，总裹着一股淡淡的棉布浆味，那是妈妈亲手缝制的衣服独有的气息。我出生时的抱被，从不是商场里柔软蓬松的成品，而是妈妈把她穿旧的粗布裤子拆了线，一针一线重新拼接而成。或许是裤型的缘故，那抱被永远是裤头对应的胸口处宽宽大大，裤脚改成的脚部却紧窄局促，裹着我小小的身子，像揣着一颗被妥帖安放的小豆子，带着旧衣物的温度和妈妈指尖的触感。
上小学时，没有统一的校服，我的新衣都源于妈妈的“量体裁衣”。每逢换季前，妈妈总会从衣柜深处翻出一卷卷素色布料——有时是藏青色的卡其布，有时是带着细格纹的棉布，都是她从集市上精挑细选来的实惠料子。她会让我站直在房间里，用软尺贴着我的肩背、腰身、裤长细细量尺码，嘴里念念有词地记着数字，然后在布料上用划粉画出歪歪扭扭的裁剪线。缝纫机哒哒哒的声响在屋里响起时，我总会凑在旁边，看着布料在针头下慢慢变成衣服的雏形，心里满是期待。可每次试穿新衣服，都免不了一阵“落差”：上衣的肩线垮到胳膊肘，裤子的腰围能塞进两个拳头，下摆拖到膝盖以下。我噘着嘴说太大了，妈妈却笑着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合适着呢，今年穿宽松点舒服，明年你长个子了，不就正好合身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每次裁剪时，都会特意多预留出几寸布料，算着我一年年长高的速度，盼着一件衣服能穿两三年。为了更节省布料，她还会用同一块料子一口气缝出三件一模一样的裤子、三件款式相同的上衣。于是，我整个小学时光，仿佛都在穿同一件衣服，同学们偶尔会打趣：“你是不是从来不换衣服呀？”我涨红了脸，心里又羞又无奈，回家跟妈妈抱怨，她却总说：“衣服能穿就行，多做几件换着洗，省下来的钱能给你买作业本。”
架不住我的再三央求，妈妈终于想了个“折中办法”。她又去集市上挑了两块不同颜色的布料，一块是浅灰色，一块是浅蓝色，回来后依旧是三件裤子、三件上衣的模式。然后认真地跟我约定：“一、三、五穿深色这套，二、四、六穿浅色这套，这样别人就知道你换衣服了。”我照着妈妈的话做，可心里还是觉得委屈——别的小朋友衣服上有小花、小动物的图案，我的衣服却只有单调的颜色和简单的款式，翻来覆去就两套，连做梦都盼着能有一件不一样的新衣。
初中时，学校在街旁边，而妈妈认识的仨五姨就在街头开了家裁缝铺，既卖布料又做衣服。从那以后，我的衣服就换成了仨五姨的手艺。仨五姨个子小小的，说话却利落爽朗，嘴巴特别会哄人，手艺更是街上出了名的好。每次去做衣服，她都会拉着我挑选布料，推荐适合我的款式：“小姑娘穿洗水麻做的裤子凉快，还耐脏；棉质花布做上衣好看，再给你做个灯笼袖，洋气着呢！”她量尺寸时比妈妈细致，手指灵活地在我身上比划，记下来的数字精准无比。三天后去取衣服，总能收获满满的惊喜：合体的剪裁衬得身形挺拔，灯笼袖带着恰到好处的蓬松感，花布的图案鲜亮却不俗气，穿在身上，连走路都忍不住挺直腰板。也就是从那时起，妈妈不再给我做衣服了。转而给弟弟妹妹们缝制衣物，做法依旧没变——一块布料做三件同款，依旧是“今年穿大，明年穿正好”的思路。
等我们几姐妹都长大成人，妈妈就彻底放下了针线活。家里的那台老式缝纫机还摆在房间的角落，机身早已褪去了当年的光泽，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成了一件承载着时光记忆的摆设。偶尔阳光好的时候，妈妈会擦一擦缝纫机的机身，眼神里带着些许怀念，却再也没有打开过它。
如今的年代，早已不是当年物资匮乏的模样。刚出生的小宝宝，母婴店里的衣物琳琅满目：小到贴合小手的手套、柔软透气的围兜，中到纯棉的贴身衣、吸汗的连体服，大到厚实保暖的棉袄、轻便舒适的睡袋、蓬松柔软的抱被，品种齐全得让人眼花缭乱。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母婴用品，让第一次当妈妈的人，哪怕掏空钱包，也想给孩子最好的，母婴店的生意也因此格外红火。
我的孩子渐渐长大，她们的审美观早已不同。尤其是女儿润姐，从小就有自己的穿衣主见，不是她喜欢的衣服，任凭怎么劝说，都坚决不穿。不得已，每次买衣服都得带上她，让她亲自挑选。上周又到了换季的时候，我带着润姐去工业品市场买冬装。她已经一米五七的身高，九十八斤的体重，选冬天的外套时，挑中的款式和尺码，竟然跟我穿的一样大，只是裤头比我小一圈。看着她在镜子前比划着宽松版型的棉衣，拉着围巾、摸着衣服上的口袋，脸上满是满意的神情，那模样俨然一个小大人。
现在，润姐除了在学校穿校服，平时的衣服都由她自己做主。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牛仔裤、款式新颖的外套，还有带毛领的棉衣、带抽绳的卫衣，每一件都透着她的喜好。每当我走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步步长高、一点点褪去稚气，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就会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穿妈妈做的宽大衣服的样子。时光匆匆，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我却在一天天变老。这种岁月交替带来的心情，复杂而真切：既有看着孩子成长的欣慰与快乐，也有对逝去时光的些许伤感，更有对生活变迁的无限感慨。那些针脚里的时光，那些带着妈妈温度的旧衣服，早已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温暖着我，也让我懂得了生活的真谛。（南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