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新沂市新安小学阎宗学老师的文章《吓八跳》里记载了特级教师于永正老师的一则趣事。
一次,于老师上《大红花》的作文课。那是个星期天,学生有点倦意;来听课的老师很多,学生有点拘谨;学生座位在舞台下,师生都感到有点疏远。老师们都在“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于老师施展“绝技”,打破静场。
于老师走下舞台,微笑着注视着每一个孩子。突然, “嗡――”的一声刺耳的长鸣,听课的老师们都捂住了耳朵,负责音响的老师十分不安,急忙地跑过去调试音响设备。
于老师问:“怎么样?”
一个学生说:“吓了我一跳。”
于老师认真地说:“我刚才吓两跳。”
这一下课堂上“炸开了锅”:“我吓三跳。”“我吓四跳。”
……
一个男孩子站起来,对着麦克风大声说:“我吓八跳!”
课堂里一片笑声。
在这样的课堂上,孩子们面前哪里有什么特级教师?他们看见的是一个顽童,伙伴,好朋友。好玩儿,有性情,有趣,能领会“恶作剧”的妙处,爱说个笑话,让人放松亲近。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特级教师,只有人。任何人本应该这样会说会笑;任何人在一起都应该这样和谐无间,一起享受一个意外声响给我们的欢乐。
世上本来也没有什么名师报告会,庄严肃穆,大家伙儿要向某个人“学”。世上只有平等的人,他们一起高高兴兴坐在一起,上上课,读读书,谈论生活感受,交换各自体验,多好呀!真正的生活拒绝装腔作势。只有胸无点墨、腹中败絮的官僚才拿生硬套板、麻木无趣的官腔坐在主席台上糊弄自己和别人。真正的老师是有趣的人,活生生的,欢眉欢眼的,妙趣横生的,甚至是顽皮狡黠的,也未尝不可。唯独不该是一个一脸报告相的死人。
因此,我猜想得到,那个没有拾掇好音响的小伙子,也在和于老师的孩子们一块儿咧嘴笑呢。
教育本来就是生活。生活本来就应该快快乐乐。生活中的不愉快,本来也可以当成一个欣赏的东西,一笑了之。生活中的每一个场景其实都是教育资源:真正的教育者,就是要告诉学生,你们面对的一切,其实都很好玩儿,都有意思,不必害怕,不必紧张,不必如临大敌,不必拘谨自缚。
你才吓一跳,咱们的于老师可以吓两跳,结果呢,那个男孩子就完全进入眼下的生活了:他使用了夸张修辞跟大家一起高兴:我吓了八跳!
于老师,仁者也!
他爱孩子们,所以才跟他们逗着玩儿。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被困在陈蔡之间,没了吃的,和弟子们一起挨饿。“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很愤怒,认为君子不该受这个罪。子贡脸色很难看。孔子一一叫弟子们谈话。
子路怀疑说:也许咱们的仁啊,智慧啊,还不能取信于人吧。
子贡说:“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老师的道太大了,这个世界盛不下!
颜回说得最亲切:“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颜回的意思是,您的道太大了,世界装不下,装不下怎么啦?装不下才看出老师您是君子。装不下是这个世界的错,不是君子的错。
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孔子听到了学生的理解,很欢欣,立刻开起了玩笑:颜回呀,你要是有了大钱,我给你当管家!
孔子爱学生,所以跟他们逗着玩儿。在这仁者的一笑之中,天大的困难都化为乌有。反倒是作为坚持正义的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苏东坡对孔子的这个生活片段(也可以叫教学片断)叹服有加,认为,周公当年身居宰相之位,却被别人怀疑,做人战战兢兢,没有可以开玩笑的人,其实还不如落魄的孔子。
扯远了。我是想说,中国古来真正的师者,其实都有一颗仁爱的心。有这种仁心,其人则往往都是有趣的人。仁者,就是能够用仁爱之心包容眼前一切的人,因此,仁者温和,幽默,好玩儿,通达开朗,意趣浓浓。
前些日子我和高三十五班的学生做试题,学生们有些沉闷。
我说,这道题该叫谁呢?
一伙学生望着我,一个促狭鬼怪声说:该叫马越!
我最近叫马越有些多。我一笑:我偏要叫马骁!
全班轰然大笑,沉闷没了踪影,马骁答得精彩。
每回叫周璇几乎都受挫。这女孩儿爱睡觉,分考得高。我才不恼怒。叫她就是别让她睡着了。我叫她讲自己的作文构思,她又是不吭气。我说,好哇,你们明白了没有,她不讲,是自己有高招害怕我们大家知道啊!
全班笑了,周璇也乐得很。关键是,她坐下哪里还睡得着?一心一意开始琢磨那个作文材料。
在这些地方,我愿意一直向于老师学习。
于老师这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小玩笑,其实包蕴着他深厚的仁者之爱。想必,那个吓了八跳的孩子,必然会在与老师的课堂上,成为一个思维彻底解放的学生。
只有这样的仁者,才可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亦乐乎”。
苏轼列举孔子这个教学片段,本意是说给他想拜其为师的宋代名臣梅尧臣的。他觉得这位梅老师是那种“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的君子。什么是世俗之乐?“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和今天所谓做套卷,强化练习,考高分,进名牌大学,弄一个铁饭碗差不多。在这种应考体系的教育下,师生个个“庄严”无比,教学气氛严肃。我曾经的一位副校长每至高三,就要告诫全体老师对学生“严防死守”。我曾听过一些公开课,要是哪个工友出了类似于于老师那堂课上的音响师傅的问题,那位副校长的眼睛会瞪得比鸡蛋还大,那种肃穆氛围,真令人不寒而栗。
东坡觉得,梅尧臣是个快乐的君子:“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
能够和梅尧臣这样温蔼的师长学习,乃是人生快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师者快乐,必因其仁者胸怀。坦坦荡荡对待世界,笑容满面面对孩子,不惊不惧,不愠不怒,这样的仁者,不会因为一点小意外惊慌失措,迁怒于人。小意外总是要来的,来了,正好可以开他一个玩笑,幽他一默,解开孩子的快乐闸门,让他们跟着自己享受课堂的欢乐。最后,那些孩子,肯定个个都是“轼愿与闻焉”!
教学,搞成庙堂一般庄严肃穆,往往就失掉了教育的生机。课堂,本来就应该是充满生趣的地方啊!
今天我们做老师,就应该先做于永正老师这样的仁者。
自注:以上苏轼言论全部取自苏轼著《上梅直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