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是曾经的月亮,但人已不再是曾经的人。时至今日,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已在岁月的河流中逝去了,死去了,那些人物的灵魂却继续存在着,幽幽地,在夜的窗外看着我们文明的浮华和升华。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浮华和升华都终将成为过去,而张爱玲的世界却将继续存在着,随着时间的前进继续存在着,影响着越来越多的人们。
作为张爱玲代表作的《金锁记》,它无疑也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将“金钱毁灭人性”这一主题叙述得罕见地惊心动魄的优秀作品之一。
《金锁记》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梦魇的、神经质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扭曲得异常怪戾并且濒临崩溃,家庭内部也充满了勾心斗角,而人性也终在金钱的旋涡中沦丧殆尽。
从小说的表面看,故事的悲剧是由于主角曹七巧性格的阴鸷、刻毒和暴虐所致,而从其实质来说,支配和操纵局面的却是金钱,是金钱对人性的吞噬以及人性对金钱的疯狂的贪婪。
曹七巧家中是开麻油店的,这种出身,用小说中凤箫的话来说便是低三下四的人家了,嫁到姜公馆是一种错位,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如此,因为二爷是个残废,有身份的人家不肯嫁,老太太原想为他置一房姨太太,于是降格要求,接受了七巧,又为了能让她死心塌地的服侍二爷,索性聘来做了正头奶奶,其实质也就是娶了个高级的丫头罢了。
曹七巧进入姜公馆,开始的时候极想溶入这样一个大家庭,即所谓的上层社会,所以她也按自己所认为的好对待别人,对家中的人们问长问短,和新来的人分外的亲热,但是终是不成的,他们在思想上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差距,不但连出身“高贵”的公子小姐看不起她,就是趋炎附势的丫鬟佣人也看不起她。而生活在一个封闭落后的大家庭中,她又是不可能接受到新思想新文化的影响的,所以也就注定了七巧不可能自发地进行命运的抵抗,即使有所不满、有所愤怒,也至多就是偶尔发几句牢骚了罢。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一些欲望来支撑着。对七巧而言,所有的欲望都不如金钱重要,更确切的说,她只有唯一的一个欲望——金钱,在金钱面前,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爱情是可以舍弃的,亲情是可以不要的,人生的其余内容也是如此。当所有的一切都已破灭,只剩下黄金的枷锁时,七巧就注定成为一出彻底的悲剧。
十年之后,曹七巧的丈夫和婆婆都死了,所谓的苦难熬到了头,她分到了家产,搬出姜公馆自立门户。而姜季泽把他名下的一分家产早就花得精光,现在他专诚来拜访他的寡嫂,向她倾诉爱情,可是自己花一般的岁月已成蹉跎,他难道是哄她的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一生换来的几个钱?这一观念使她愤怒起来赶走了姜季泽。钱,还是钱。为了钱,七巧一直在等待、一直在不停的算计着;为了钱,姜季泽骗她,假意来爱她。现在不管是真的也好,还是假的也罢,她都统统不要了,她决然地把自己锁在金锁里,也让自己成为金锁,锁住那些钱。
面对现实,曹七巧是恐惧的,她恐惧金钱的失去,因为这是她和人生唯一亲近的联系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坚信自己的答案:什么都是假的,惟有金钱才是真的。这是七巧的清醒,也是七巧的糊涂。在七巧的现实中什么都是抓不住的,只有金钱可以抓在手里,实实在在地为她所有,所以说她是清醒的;然而金钱本身只是人生的点缀,终是身外物,却成了七巧生存的唯一支撑和目的,又不能不说是她的糊涂、她的悲哀。一出彻底的悲剧产生了一个彻底疯狂的人,七窍在戳穿姜季泽的感情骗局时,她还有强烈的情感,她还能大怒,而在以后的岁月里,七巧则完全成了一个疯子,她压抑自己正当的情感,最终丧失人的情感成为非人。七巧认为:“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混帐,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钱?!”
生存上无法摆脱的沉重的压抑,加上粗鄙的直觉,教会了她两个字:憎恨!她恨贪图钱财的哥嫂、她恨占有自己青春的不死不活的丈夫、恨虚伪狠心的姜季泽,甚至恨趋炎附势的奴婢丫鬟。当个人置身与挫折感和冲突感的紧张环境中,曹七巧本能地选择了以恶抗恶、以怨抱怨的生存策略。儿子长白和女儿长安的婚姻悲剧就是这种残忍的生存策略的牺牲。
长白是一个弱者,他的精神就如同他父亲的肉体,软弱无力。长白没有好好上过学校,很早就有了打小牌、跑票房的少爷恶习,后来还跟着他的三叔逛窑子,七巧才慌着给她找了一房媳妇。由于她自己从没有得到过婚姻的快乐,所以七巧嫉妒儿子、嫉妒儿媳芝寿,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七巧对一切男人都怀有仇恨,她在鸦片烟灯的火焰中对长安说过这样一句话:“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长白是男人,但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七巧的变态心理竟指向了自己的儿子,这使人既怜悯又恐惧。怜悯是一种迁就的冲动,恐惧则是一种退让的冲动,这里的恐惧成分要远多余怜悯。婆媳对同一个男人的争夺是从古代开始就绵延不断的悲剧主题。母亲对儿媳不能容,造成儿媳的不幸,这可以上溯到乐府时代的《孔雀东南飞》,中国许多传统戏曲也传唱这一主题,只不过曹七巧是格外特别的一位婆母,她把人性的悲哀发挥到极致。芝寿是这场争夺战中的输家,七巧也并未成为嬴家。七巧破坏了长白的婚姻,又来干涉长安的婚事。长安从退学后,渐渐安分守己起来,虽然不停地和她母亲赌气、拌嘴,可是言谈举止越来越像七巧,眉眼的紧俏也颇似当年的七巧,后来一场偶然的痢疾,她在七巧的诱惑下吸上了鸦片。长安三十岁了,还待字闺中,成了老姑娘。虽然她姿色平庸,但她终究还是要嫁人的,嫁人就可以逃脱七巧的控制,这是一个前途未卜的机会。后来在堂妹长馨的帮助下认识了留学生童世舫,并定了亲。几次遮遮掩掩的约会后她开始向往新生活的开始,暗中把鸦片戒了,可是七巧怎么能容忍她离开呢?她要控制她、折磨她,长安终于还是不能忍受母亲的冷嘲热讽,最后决定再用一次美丽、苍凉的手势:和童世舫解约。生命又次陷入黑暗的天地。或许等哪一天七巧死了,长安还有她第三次新生活的机会吧,但愿如此了。
七巧,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违背己愿地投身到上层社会的礼仪和罪恶中去,她的生命早已成为一个徒具形式的空壳。她戴着黄金的枷锁,锁住了自己的一生,并用那沉重的黄金枷角劈杀了几个人。七巧是一出悲剧,她又一手导演了几起的悲剧:别人毁坏了她的一生,她便乖戾地毁坏了儿女的一生。
“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三十年前的悲剧结束了,可是那只是一个大的悲剧中的一小场,整个的人生是一出冗长而庞大的悲剧,将继续在岁月的河流中上演。女性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从若干个三十年前排演到若干个三十年后。张爱玲的世界诞生在半个世纪前,可是百年千年后,我们推开最新文明的窗子,张爱玲的月亮仍将照耀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