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十年祭


写于16周岁生日翌日

                                                                 一

贝贝,今天是你离开的十周年纪念日。我把日历上的10涂成一片黑暗。在我寂寞的时候。我多么想你。

十年后的昨天,我过了第十六个生日。好多好多同学给我开Party。我一直在笑,脸都酸了。妹说你都老大一人了,笑得跟孩子似的。我知道自己心不在焉。当他们大声唱生日歌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告诉自己,她在这儿的。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吹灭蜡烛然后许愿。白炽灯重新被打开,刺眼。刚才的烛光仿佛暮春里的一场花瓣雨,转瞬逝去。

那样清醒地看见自己的虚伪。

就像穿过夏日树荫的班驳阳光。

可我爱的是秋。我们都出生在日光隐去夏日最后一声蝉鸣的时刻。每到秋天我都把眼睛长久地定格在午后的天空,恨不得把蓝嵌入瞳孔。有人说,把眼睛从湛蓝天空剥离下来的疼痛。很恰切的句子。

最近在重读安妮宝贝的《蔷薇岛屿》Island of Brair,多么美好。繁盛而孤立。当我再次读到“我要告诉你,我的爱”这个句子时,眼泪还是无可救药的决堤。我们总是奢望能够像从前那样直抒胸臆。

最近又开始患病了。在突破整整32天3小时12分钟的未流泪记录后,我建立起来的坚强防线还是土崩瓦解。当时把《橘子红了》整部借回家,然后以少有的心情和耐性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一碟一碟地放。我看到周迅问黄磊那你当时为何送我香袋黄磊手足无措的样子时眼泪忽然就出来了。刚开始自己并没有察觉,只是感觉胸口堵。后来感觉脸上有湿热的东西的时候我开始发慌了,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擦结果越擦越多。最后我索性回房间抱着被子睡觉去了,就连DVD机都没来得及关。于是后来听到他们接吻时撞到钢琴上的声音。空洞而响亮。

我总觉得那是丧钟。

当时怎么就哭了呢。怎么会呢。这些年来眼泪这矫情的东西就没离开我眼睛过。就连发呆的时候它们都会大颗大颗地在我脸上肆虐。我开始诅咒起左眼上那愈养愈大的泪痣。

我妈说你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却因为比我晚几个小时而委屈地叫我哥呢。十年前的我,或许,甚至是现在的我,以后的我,都无法理解当时那个跟在我屁股后边儿跑来跑去叫浪哥哥的小丫头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那时的我矫情地认为自己的泪水会在我们六岁生日的后一天流到枯竭。可后来的事实无情地打破我臭美的想法。我在你走后的第二天就再次哭了,因为被邻居家的小孩子抢了皮球。

而如今,我又厚颜无耻挂着天生就不怎么止得住的泪水在给你这东西。妈说我这是种病,间歇性的。我不知道。她是医生,而我不是。我只知道一个一再一再又一再发誓不哭的男孩子在眼泪掉了又掉后终于再也不敢想象自己会守什么诺言。

请原谅我对自己的没有信心。

                                                                      二

记得我四年级终于学会寄信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向你展示,等了好久却收到一封“查无此人”的原封退信。我拿着信把这个词抱着一本词典查,然后拼成我能理解的意思。多么可怕的词语。查无此人。我再次查了一遍,试图给它找个可爱一点的解释。然后再查。我就这样花了一个星期六下午,却始终查了一个心灰意冷。于是我又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哭泣。记得三年前我问妈你的电话时我妈告诉我她忘了,我就开始闹闹得筋疲力竭歇斯底里。而这一次我又得哭了。尽管我们说好从那以后就不哭了的。

转眼又七年。七年里我已经习惯了给你写信,然后在收到“查无此人”字样的退信的时候再写一封。今天是9月10日。我们说好不哭的十周年。我们在一起过最后一个生日的十周年零一天。我边听着莎拉布莱曼边给你写信。是的我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哭了。心底的童话被打碎了再重新拼起来,被打碎了在重新拼起来,最后完全忘记了它原有的样子。曾经共同扎根在我们心中的梦想如今已经大相径庭了吧。过生日的时候大家都来了。包括我的他,朔。他用很温柔的口吻对我说小公主生日快乐。然后送我生日礼物。是一本铜板纸装的《小王子》。精美的画面流畅的质感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总能知道我的愿望。他惟独不知道我爱他。我于是感到深入骨髓的悲哀。一个无限包容无限疼爱玫瑰的小王子却不知道她爱他。明年春天他就要离开这朵玫瑰去往巴黎。虚荣的玫瑰却不肯开口挽留他。我就是这朵玫瑰。我只有在心里乞求他在遇见更多更美的玫瑰时能遇见一只狐狸来唤醒他,告诉他,这里,有一朵玫瑰始终在等着他回来为她罩上玻璃罩,打死毛毛虫。

我多么愚蠢。如今仍旧独守空房。

我的这间200平方的两层公寓总是很空旷,爸妈都离开了。偌大的房间,就连一枚硬币的着地声都显得惊心动魄。

我开始很怀念起从前的那些小幸福。身体孱弱的你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总是很勇敢地站出来虽然总是被打得淅沥哗啦。你牵着我的手跑过我们家楼下花园。你在我摔倒后教我好孩子不能哭的样子。聪明的你在中班的时候就摆出老师样教我拼音和算术的样子。还有分别时你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那时候我不敢站在镜子前,因为你说又哭又笑的样子很难看。

那次你被打得好惨。我为了让你不讽刺我的哭泣而拼命把嘴角往上拉。可是你却出奇地温柔。你说,如果笑不起来的话,还是哭吧。这样子多难看。

然后我就哭得好彻底。

可现在,我又不懂该笑还是该哭了。要是是你,会怎么说呢。

                                                                        三

天气终于转凉了。一到秋天这里的落叶就把学校里的路垫上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的稀薄碎裂声让人隐隐心寒。我总是带着耳机把声音调到最大以躲避这种声音,可脚底若有若无的触感还是如针一般刺伤我的神经。我纤细的神经总是需要大量的麻醉才不会受伤害。最近泪水还是无法停止尤其是走在枫叶上的时候,泪腺里的液体就会像洪水一样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校方知道我的这种麻烦的毛病后,允许我戴着墨镜进出学校。我坚持不戴。我小学时戴墨镜上学结果同学们看我犹如看ET。

我在英语周记上写“The falling leaves join together to form a great ceremony called death.”张吟秋说得对,叶子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什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都是扯淡。感情也是一样。

我喜欢在城市的边缘游荡,看那些只有在那里才看得到的城市粗暴的伤口。居住在城市中央的人看不清他破碎的面孔,他们的眼睛被光怪陆离的美好给迷乱了。城郊那些颓零的建筑像一个巨大的叹息,纵横交错的长青藤和爬山虎,还没被铺上混凝土的安静黄土路和柏油路,而在它们的旁边是繁忙的高速公路,不时有最新款的皮卡和奔驰开过。文明和自然彼此划伤原本完好的面孔,一场无声的旷日持久的战争在这里暴露无余。晚上的时候,穿行于城市的缝隙。也只有在这些地方才看到生活真实的一面。繁华背后的污秽,龌龊和混乱的一面。在这里看到缩在角落睡觉的乞丐,被孩子们抛弃的原本精致得让人感动的洋娃娃,野外做爱偷欢的男女,他们原始的呻吟和喘息声如同月光一般洒满每个缝隙。还有虫鸣。我才知道城市里原来也会有这样的天籁,如果没有人的存在,世界,就连城市,都可以那样静美。

双脚如此地不知疲倦。它们以快于常人双脚两倍的速度长时间地前行。看到一些美丽的东西,记录下来,心的角落开出烂醉的花朵。这些时刻,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但末了,我总是把它们烧掉。知道为什么吗贝贝。那些事物,那些妖娆得惊艳的事物,它们在人群中,在阳光下无法生存。黑暗与寂寞的宠儿们。它们必定是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出现时,在嘈杂的哪怕是一分贝的人声出现时,灰飞烟灭。不愿搁下浮华和光的人们,永远无法抵达夜的怀抱。

有时回想起从小到大的梦想,就觉得很了然。买汽车去环球旅行、盖房子给爸妈还有你们一家住、当主席、挣大钱、谈个完美的恋爱、当小资、谈恋爱、去旅行。看上去,好象是在转圈子,许多梦想毫无变化或者大同小异。可是其实,每次许下愿望时的心情都截然不同。每次的想法都比之前的更加周全和成熟。莫名其妙地成熟。

贝贝,请原谅我的自言自语。因为我无法想象你现在的生活。十年,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但已足以把童年拥有的一切都埋葬。我们长大了,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彼此安慰了。多么令人伤感。

有时这样想,如果有天我们再次见面该多好。可也会担心啊,如果你不想再叫我浪哥哥了该怎么办,如果你不认识我了怎么办,如果我们的性格水火不容该怎么办。我的担心并不无道理,我与好多童年的好朋友都已经合不来了。现在很怕听《那些花儿》,会心痛。

或许我们还是不见面为好吧,多少,留个希望。

                                                                   四

记得我们原来的家里,每到秋天,你都带我去拣枫叶,那么多的枫叶,你拣起来就像拣珍珠一般。我不敢多说话,因为那时,你总是显得那么忧伤。你把它们都带回家,结果被阿姨骂了。

很清楚地记得你那时的表情,漫不经心地掐着自己的手指。最后阿姨把你拣回来的枫叶从阳台全部扔了出去。只有那一瞬间,虽然只有那么一闪,我看见你的眉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脸色一下子惨白了。你没有转头去看那些枫叶,那些如蝴蝶般漫天飞舞,在阿姨的强迫下重新死亡一次的枫叶。

那天半夜我下定决心偷偷地溜了出来。我把白天里阿姨扔下的枫叶一片一片地拣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它们有的已被踩了好几脚,有的被车碾得面目全非。我忽然感觉到一种近乎肃穆的悲哀,你那忧伤的眼神就那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走到我们小花园的中心,那里有一块土地是什么都没有种的。我把它扒开来,却发现那里已埋了许多许多许多的枫叶,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那种美丽安详足以让每个看到它们的孩子感动。我把新的枫叶们放了下去,又重新把土盖好。我盖得那么小心,那么温柔,就象年轻的妈妈给我盖被子一般,生怕压伤了他们。我想到你把它们埋下时的忧伤而孤单的身影,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打湿了那个小小的坟墓。

现在我所居住这座城市里,没有落叶,没有小花园,偶尔从那常年翠绿的树木上落下的叶子,迅速被碾碎于车流和人群之中。这里不会有深夜溜出家门的孩子,不会有看到落叶被碾碎而抽动眉心的孩子。不会,他们的脚步太过急促,无暇停下来看看脚下无辜的灵魂。无暇祭奠,无暇怀念。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妈让我学钢琴。后来又让我学了好多好多别的课程,我的时间被越挤越满。与此同时爸妈工作也越来越忙。他们开始吵架,砸家具跟扔垃圾一样。我开始学会一个人蹲在角落听音乐。听帕格尼尼听恩雅听莎拉布莱曼。在黑暗中那些流着毒液的伤口慢慢愈合,我甚至以为我会快乐。终于他们分居了,把这间装满记忆的屋子留给了我,偶尔来看我。照顾我的是一位乡下来的大婶,安静得恰到好处。她帮我煮好饭然后离开。我不让她整理这里,我把我的房间乱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而其它地方就基本保持着爸妈离开时的样子,就连玻璃碎都没有扫掉。爸妈来的时候总是试图清理这个家,因为他们看到我叫上乱七八糟的伤疤。可他们从没有成功过。我说,如果你们清理了,我就再也不回来,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爸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我说我讨厌他们疲惫的面孔。可笑的是他们居然说为了我他们不离婚。如果为了我的话,我说,你们当时就不该把我带离A城,我和浪一起生活的地方。妈说,都十年了,你还惦记什么呢。

是啊,十年了,有时候写着写着,突然想过了这么多年了,时间流逝过程中,我们生命的交点越来越少。或许你早已不再为枫叶们的死亡而难过了,或许你的眼病早就治好了,或许你已不愿接受浪哥哥这个太过甜腻的称呼了。每每这样想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没有意义。尽管如此,七年的时间,还是坚持下来了。十天一封或长或短的信渐渐堆积起来,已经可以到我膝盖高了。有时回头读读,浓浓的幸福感就会涌上胸口,塞得人透不过气。

其实我知道自己只是想和命运作对,自从有一次我寄出的信没有被退回后,我就想或许有一天寄回来的会突然不再是冰冷的“查无此人”,而是一个温馨而熟悉的名字。我竭尽全力地保持自己对童话的信仰,尽管这种信仰如此单薄。两年前的一天,“查无此人”都不再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此地址不存在”。我愣了好久,没有哭。

我忽然想到,我们的小花园是不是也被拆了?那你该把枫叶埋在哪里呢?

                                                                        五

其实我知道你给我写信,但始终没回。搬家时偷偷保留了一把信箱的钥匙,所幸新户主并没有把锁换掉,使我得以不时地回去看看信箱。刚开始不了解自己在等待什么,直到搬家的第二年,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低和一个熟悉的名字。

可我当时并没有取出那封信或者把它拆开。而原因,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自己一直等待的面前,我居然感到了恐惧,一种对未知的人情的恐惧。

在等待了三年后,你的音讯姗姗来迟。可是,我却开始逃跑。我那般失魂落魄地奔跑,跑过曾经拉过你手的小花园,跑过我们美丽的枫叶的窀穸旁边,跑过晚上8点我们就要乖乖跨回的大门,甚至险些弄    丢了信箱的钥匙。跑到我们一起放风筝的广场上,似乎每个角落都埋着你我的回忆,似乎你随时都会从身后跑出来牵住我的手叫浪哥哥。就连空气里的气味都好熟悉,似曾相识。

我对自己感到失望,于是开始蹲下来哭。

第二天我去看邮箱,信已经被退回了。我似乎看到你坐在地板上愣愣地看着被原封退回的信,孤单的样子。耳际长长的流苏忧伤地垂了下来。

然而不久后,信又寄了过来。信封很皱,被水浸过。我仍旧没取。从那天起,我也开始给你写信,只是不寄出去。像写日记一样。忽然我觉得我们还是好幸福的,彼此有个寄托,一切就很好,还有奢求什么。我在我们的生日里对你说生日快乐,我在考试前对你说加油。即使是最黑暗最阴郁的时候都不感觉寂寞。

最近再次迷上王菲,从旋律、歌词到嗓音、面靥都无可挑剔的女子。《阳宝》《四月雪》《流年》《不留》《彼岸花》。一首一首地听,听到眼泪无声地掉下来。一次问朋友说,你最喜欢王菲的哪里。他说当然是B吖。我看着他,不说话。算了算了,那么认真干嘛。我喜欢她的手心。他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我想看看那长出纠缠曲线的手心。你呢。

我想了想,眼睛。

张扬?

恩。嘴角也很漂亮。停了一下,她的手心一定很温暖。

我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

我把《阳宝》的歌词发给她,她说,这首歌我很从很早起就经常听了。我和她之间话语不多,但很默契。她又换男友了。我远远地看着她。我说我排队等待你的爱,却怎么也等不来。我在等一个叫窀穸的终点。我要在那死死守住我的新娘,我的阳光,我的向日葵。我不要火葬。

渐入深秋,天空格外辽远,候鸟飞翔的翅膀在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树上的叶子逐渐凋零殆尽,然后被清洁工扫如肮脏的垃圾堆里等待火焰来给予重生。我不敢逗留。我们的小花园被拆了,两年前。连同那些未来得及被超度的叶子一起,被清理掉。可怜的枫叶们死无葬身之地。我不知道你回来看到这些会不会落泪,我当时是没有哭的。好几次有把那块混凝土掘开的冲动。也是从那天起,我再也看不到你的信了。我无法知道你是否已经放弃,或许早该忘了吧,毕竟,十年了。

我是不是也该忘了呢。

                                                                   六

浪你没忘记我对不对?你有收到我的一封信,对不对?你告诉我,是不是?

昨天妈来,来到我在给你写信,给一个写了七年信却一封回信也没有的男孩。她就开始骂我,像要把十六年来我的一切一切都骂得一文不值一般。我没有还口。对这个花了大半辈子时间来操持这个家却最终被心爱的男人甩在一边的女人——如果她现在还能被称为人的话——我只有同情。她把刚写好的信撕成碎片,然后开始找我写了七年的信。

她边找边咒骂,一直很冷静的我忽然就惊惶起来。我猛地跪下去抱住她的腿。我哭了,原因是我没注意看地板不小心跪在了玻璃碎上。一股直刺大脑的疼痛骤然袭来,然后我就哭了。我看到妈转过头来时那种绝望的眼神。她的女儿居然为了给一个男人的信而不知廉耻地跪着,她一定认为我无可救药了。半分钟内她离开。

而我还在哭。我第一次知道其实为一场疼痛而哭远比为一个人而哭现实多了,全然只是一种宣泄。而刚才那种突兀的恐惧感那种瞬间占据心头的,是什么呢。当她说,他早就忘了你了!白痴!自己就害怕起来。似乎,如果你忘了我的话,我就真的一文不值了。我抱着那些孱弱的信仰生存,以它作为救命稻草。我忽然觉得童话很可怜,那么脆弱的东西,偏偏要负担起那么多的所谓的希望和梦想。

我打电话给朔。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小公主怎么了的时候我就又哭了。他在那边有些慌乱地问别这样谁欺负你了。朔,我的腿弄伤了。恩,我在家里。不行就要你过来。不管。你一定要过来。好。快点啊。限时5秒钟。挂掉电话我倚在门口等他。他一看到就又吓了一跳。他说小公主弄伤了腿你就坐着啊,你别……他忽然就不说话了,而是盯着我的膝盖,那血肉模糊的膝盖,我看得出他眼中的疼痛。我就觉得开心。

帮我消毒的时候他很小心很小心,还不住地问我疼不疼。我轻轻摇了下头,然后咬紧下唇。可疼痛还是贯穿了我身体的每个细胞,眼泪叭哒叭哒地往下掉。朔这时候就停下手来,用嘴很轻柔地吹。      可尽管如此,我感到的还是只有痛,无可回避地。我忽地就感到深如幽潭的绝望。

包扎好后他留下来陪我。他问我这么不懂照顾自己,他走了以后准备怎么办。我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说,我跟你去巴黎,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他没回答。骗你的,我是公主啊,会有属于我的王子出现的一定会的。他会陪我弹钢琴他回陪我听莎拉布莱曼他会给我包扎伤口他会陪我画画他会在我睡前为我热一碗蜂蜜然后吻我对我说小公主……朔用手遮住我的唇不让我说下去。他说对不起小公主,对不起贝贝。我看着他的脸,很英俊。长长的头发低下来遮住了他的眼。我看着他的手,纤长的手指,曾经整天陪着我弹钢琴画画的手。我看着他的唇,曾经千百次在我睡前吻我的额头如今却遥不可及。

即使结果让人无望。我忽然下定一个决心。

Where you go, where my home.

如今我已经在办理出国手续了,以我的法语水平,去巴黎上课并没什么大问题。爸帮我把关系都转好了,明年我和朔要乘同一架班机离开。在这只前,我想回去看看你,以及我等待了十年的童话。

                                                                    七

十一假期已过。

贝贝我去找你了。我背上行囊乘上大巴满怀希望地出发,我似乎看到你抱着我兴奋的样子。车上我睡得很安稳,好久以来第一次恐惧不再一直大睁着眼睛注视我。中途我下车休息,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简单的白色T恤和米色长裤,脸上有着和我相似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我向她问好,她在上车前扔给我一条绿箭。我顺着她上车的方向望去,B城到A城往返。心中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到了B城我费尽周张终于找到了阿姨。可她不知怎么不愿意见我。我又找到伯父,他告诉我你已经回A城了。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个扔给我绿箭的女孩。苦笑了一下。伯父又说你明年就要去巴黎。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哦。

呆在B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住在你的房间里,听莎拉布莱曼,在你布满玻璃碎的房间里看碟子,有几块玻璃碎上还有很清晰的血迹。你又不小心摔伤了,是吗。深夜里我穿着大拖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吧嗒吧嗒,听见自己寂寞的声音。我把写给你的信带来了,厚厚的七本笔记本。我一本一本地翻,心中就忽然坦然起来。十年了,十年。这样的结局,你我都早该知晓。

我回家的时候你也已离开,我坐早晨8点的车,你坐10点的。你把你的信留了下来,厚厚的一叠,到我膝盖高。那么多美丽的财富,我一辈子的珍藏。我花了6个小时一封一封地翻,信中的拼音越来越少,有的还带了小画儿,那么明亮的色彩,晃得我眼睛湿漉漉的。末了,才翻完不到一半,疲惫但是满足。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也都在翻信,有的信我看了3、4遍。欢笑或者忧伤,所有的童话都一一被验证。一切,这样就好。

和你不同的是,我始终是孤单一人。我在B城见过了朔。是个很好的男孩子。你们早该幸福,并且一直,幸福下去。。这将是我寄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这学期我将转到省城去上课,并且治疗眼疾。我会停止对你的写信和思念。

祝你和朔一切安好。

P.S 莎拉布莱曼的tape我拿来了,就像你拿走我的王菲一样。我们的最后一次默契,呵呵。

                                                                   八

在给你写了七年信后,终于弄到了你的真实地址,曾经那么重要的东西,却已经无所谓了。那些没有地址的信,不是也都一一有着落了吗?很高兴知道那么多年来你一直守望着我的思念。

回A城的路上,在巴士的补给站上,我下来洗脸。旁边一个男孩子也在洗。灰色短袖,白色中裤,背黑色大背包。他忽然向我问好,朝我笑。他在看我。看我把流苏拢到肩后去,看我和着新买的Nirvana打节拍,看我准备上车。我扔了条绿箭给他。忽然发现他在哭——或者说在流泪,自己却全然不觉。我一下子想到了你。只喜欢黑白灰的你有眼疾的你在六岁时追着车说总有一天要到B城看我的你。当我看到那个男孩的车往相反方向开去时,我连哭都来不及。

回到A城后,我很快在同乡那打听到了你们的新住址。不出所料阿姨说你去B城找我了。她问我要不要打电话回去。我忽然就变得好平静。哥,你没忘记我,真好。不必了。我说。我已听过他的声音。

阿姨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到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躲在房间里读信。你的信不比我少,大概有半米高。我读着你的信就像在完成一项巨大神圣的工作般一丝不苟。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妈的诅咒失效了呢?要知道,当妈知道我要和朔一起去法国的时候,她几乎气疯了。爸倒很释然地说你该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了。很庆幸,爸妈的破碎并没有动摇我对童话的信仰。

我拿走了你的王菲,就像你拿走了我的莎拉布莱曼一样。我知道自己会逐渐爱上这个妖精般的女人,爱上她忽然长出曲线的手心和张扬不回避的眼神。一如,曾经,我爱你。

临了,伯母告诉我说你将去省城学习,治疗眼疾。而新地址,暂时未定。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带着这份维系走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走得筋疲力尽,也该有个终点了。

我会忘记你的,但会记住童话。站在童话的刀尖上等待和朔的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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