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雾
晨雾从江心起身,一寸寸爬上船篷,像一封刚拆开的旧信,把字迹晕成灰白的潮声。
我坐在船尾,把余生折成一只很小的纸船——先对折光阴,再压平一次离别,最后用指甲掐出一道钝钝的河口。
有人说:
“人生的聚,有定额;人生的散,也有期程。”
于是我数了数掌心的纹,十二条干流,三十七条岔港,正好够用一生抵达你,也正好够用一生错过你。
(二)定额
桃花开三瓣,就是三声咳嗽;
鹧鸪啼两声,就是两钱眼泪。
我原不知道这些,原不知道相聚早已暗中称重:
一盏茶凉七分,一炷香烬三寸,一次拥抱只够心跳七十三下。
那年柳岸风来,你赠我半尺春,我回你一枚蝉声;
渡口石阶生苔,仍记得我们并肩坐下时,膝头相触的温度——恰好是人间最轻的半斤。
定额之外,我不敢再索求。
我怕一张口,就溢出额外的荒凉。
(三)潮痕
江潮每日两次往返,像替谁练习辞别。
它用齿状的浪花啃咬沙岸,啃出一条锯齿形的边,啃到石头的骨髓里,啃出一句:
“别回头,回头便是隔年的盐。”
我便不敢回头。
只在每月十五,把纸船放进水里,看它如何在浪尖上缩小,如何被月光一针一线缝进黑暗。
纸船上有我用墨写的三个字:
“勿忘我”。
潮水来后,它们先浮肿,再瘦削,最后像三粒白米沉在江底。
(四)期程
你走的时候,雾色正厚。
你说不必送,期程已刻在潮骨上——
“春社前回,或永不回。”
我记得春社是燕子初来的日子,是油菜花把田埂举得最高的日子,也是我必须把纸船第二次折得更小的日子。
我在渡口搭一间竹棚,棚顶留一条缝,好让月光可以漏进来,像漏当年你递给我的一枚冷钉子——
钉住我的脚跟,钉住我“再多等一日”的妄念。
后来,我学会用更薄的纸:
日历的背面、药包的衬纸、甚至一页写废的悼词。
纸越薄,折出的船越早被水看透;
透水后,纸船像极了一只灰鸽的遗言,轻得连“咕”一声都来不及。
(五)候鸟
第三年,有候鸟误入棚顶。
它们翅膀拍打的声音,像许多年前的你翻书时带起的风。
我仰头数:一只、两只……十二只,
十二只全部向南,没有一只肯为我向北折返。
我想起那年你说:
“若我归,必以雁字为凭。”
然而雁字太长,长到可以写尽天下离散;
雁字又太短,短到最后一划刚好刺破我的喉管。
于是我把候鸟的落羽插在纸船的桅杆上,
让它们去替我完成一次不可能的返航。
(六)雪霁
雪落时,江面合页,渡口装订成一本厚厚的白册。
我在封面写上:
“余生至此,页码已尽。”
又用指甲划开一道裂缝,把最后一枚纸船塞进雪与水的缝合处。
纸船里包着一撮灰烬——
是那年你遗下的信,被我反复点燃,反复读残。
信里说:
“勿等。”
我偏要等。
等到晨雾学会弯腰,替我系上鞋带;
等到潮汐在沙岸的齿痕里长出新牙;
等到候鸟折返时,翅膀把月色磨成一柄薄薄的刀,
一刀切开“定额”与“期程”之间的死结。
(七)回声
纸船沉后,水面浮起一个字——
“散”。
它晃啊晃,像一粒来不及发芽的钟摆,
又像你最后那声“保重”在水下的倒影。
我俯身去捞,却只捞到自己的白发,
白发里仍带着当年渡口的风,
风里有十二声鹧鸪,七十三下心跳,半斤人间。
原来定额与期程,
不过是一场回声——
你先喊出一声“散”,
我便用一生去回应“聚”。
(八)
如今,渡口仍在,
石阶被岁月磨得凹陷,像一枚被反复抚摸的指纹。
我每日来此,不再折纸船,
只在雾起时摊开掌心,
让雾气沿着那些干流与岔港,
慢慢爬回我的血脉。
爬回那年你额前最后一缕未散的温存。
我知道,
定额已满,期程已过,
可我仍要把余生折叠成一只更薄的纸——
薄到可以随风,
薄到可以透光,
薄到可以穿过死亡的缝隙,
在另一个晨雾升起的早晨,
悄悄抵达你未曾说出的——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