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孩子放学时站在校门口,忽然被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刺得耳朵疼。黄色的校车正往路边靠,轮胎蹭着地面发出指甲刮玻璃似的响,一群背着荧光绿书包的小家伙涌下来,像刚破壳的小鸡仔。我盯着他们校服上印的二维码发呆,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们是踩着预备铃往教室里冲的。
那时候校门口的声浪,是混杂着油炸味的。巷口的刘婶支着铁皮炉子炸串,鸡皮串在铁丝网上烤得滋滋冒油,滴在炭火里的油星子能溅起半寸高。她总戴着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帽,左手挥着蒲扇扇烟,右手麻利地翻串:“丫头,今天要辣不?”我攥着皱巴巴的五毛钱,看着她往炸好的土豆片上抹红彤彤的辣酱,辣油顺着木签往下滴,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刘婶的摊子旁边,是老周的修笔摊。一张掉漆的木桌支在法国梧桐下,摆着十几排钢笔,笔帽朝上插在泡沫板里,像一片塑料森林。老周总弓着背,眼镜滑到鼻尖上,用镊子夹着笔尖往笔杆里塞。“你这英雄牌得用三号尖,写字才顺溜。”他说话时下巴点来点去,眼镜片上沾着钢笔水的蓝点子。有次我把钢笔摔弯了笔尖,他用小锤子敲了半节课,收了我两毛钱,说“够买块橡皮了”。
最吵的是放学那会儿。自行车铃声能把人耳朵震聋,“叮铃铃”混着“让让让”,穿蓝布衫的奶奶们举着布袋子挤在人群里,专等自家孙子冲出来。卖冰棒的推着自行车穿梭,车后座的保温箱盖一掀开,白气“腾”地冒出来,裹着橘子味的甜香。“冰棒——绿豆的——”他的吆喝声拖着长调,能从巷头传到巷尾。
有年夏天暴雨,校门口积了半尺深的水。刘婶的炉子被淹了,她蹲在水里捞木炭,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老周把木桌搬到台阶上,照样修他的笔,只是时不时抬头看天,嘴里念叨“这雨再下,孩子们的作业本该泡汤了”。那天我没带伞,抱着书包往家跑,听见身后有人喊“丫头”,回头看见刘婶举着块塑料布追上来,布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辣椒油。
后来校门扩建,路边的摊子都被清走了。刘婶去了菜市场,老周回了乡下。再后来,校门口开起了连锁文具店,玻璃柜台里摆着自动铅笔和卡通橡皮,扫码支付的提示音“嘀嘀”响,比当年的冰棒吆喝声还吵。
前阵子去老城区办事,路过以前的学校。新修的铁闸门紧闭着,门口停满了接送孩子的小汽车,车牌号一个比一个新。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是隔壁杂货店的老板在卸矿泉水,塑料瓶碰撞的脆响,倒有几分像当年老周摆钢笔的动静。
我站在路边看了会儿,有个背着奥特曼书包的小男孩跑出来,举着根烤肠往妈妈身边凑。烤肠机“嗡嗡”转着,香味飘过来,却没有刘婶那摊子上的烟火气。孩子妈妈低头看手机,说“快点,奥数课要迟到了”,拉着他就往车里钻。
风卷着落叶扫过路面,我忽然想起老周修笔时的样子。他总说钢笔尖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写出的字就漂亮”。那时候我们的作业本上,红钢笔字的批语旁边,常画着小小的五角星,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比现在的键盘敲击声温柔多了。
回家路上,手机响了,是孩子班主任发来的作业提醒。我盯着屏幕上的宋体字,忽然很想听听老周修笔的声音,想闻闻刘婶炸串的油烟味,想再被自行车铃声吵得捂耳朵。那些混着油盐气的声浪,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记忆里,捂久了,竟生出些暖烘烘的痒。
或许再过些年,孩子们会怀念现在的扫码声和汽车喇叭声。就像我现在,总想起那个泡在雨里的夏天,刘婶举着塑料布追我的时候,她的蓝布帽檐上,还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水珠,像谁不小心撒了把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