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济航寺 白天

却说小和尚远离城门口，离喧嚣人群越来越远。僻静处，小径通幽，沿城中小道一路前行，余杭第一大寺济航寺近在眼前。

那寺庙宝相庄严，琉璃瓦映着落日余晖，无端令人心中肃穆。小和尚熟门熟路，一路从寺门进，往后院走，拜见过几位值日师傅，便前去拜见住持方丈。

后院一座佛龛前，小和尚跪坐在一位老者跟前。那老者慈眉善目，一把白须垂至心口，无风自动，正是济航寺方丈。只是此时方丈刚听完小和尚一路来的经历，便半晌未语，神情沉重，叫小和尚无措，时不时偷看方丈的神情。

方丈（终于开口）：明空，你可知错？

小和尚（倔强）：方丈，明空不觉得自己有错......

方丈（眯眼，不满）：你没错？我问你，你是不是诬陷那两个人了？你这是铸成大错！

小和尚（委屈）：是他们有错在先！我好心带他们进城，他们却倒打一耙，说我偷东西，还骂我，我气不过……我就……

方丈：你就诬陷他们？你知不知道，他们会因为你这一句话，枉送性命。

小和尚（不服气）：怎么可能？我看里正、三老都在，他们上了堂，自然也会把那小孩叫去问话。几厢人证对话，自然知道那二人不过是问了那小孩的名字。自然也就知道从来没有真的妖法。那二人最多被打一顿，要不了一天就会被放出来。

方丈（叹气）：你倒是想得清楚。可是你知道你诬陷的是什么吗？你知道吗。我听你方才所言，那小孩母亲说，喊的是「叫魂」。

小和尚：是啊，是我喊的。我听守卫大哥说过，最近「叫魂」案离奇，想着我只有这么叫，大家才会围过来，抓住这两个人。

方丈（眼底慈悲）：你知道这案子厉害，就利用它，可你知道你为什么能用吗？「叫魂」案的传言是，有一种妖人，会妖法，叫人姓名，就能勾人魂魄。人们不知道妖人在何处，却知道妖法会害人。所以格外惧怕，所以格外重视，所以你才能利用。可你利用了之后呢？人们猜忌这两个人是妖人，恨不得立刻送官。县令恨不得立刻结案，了结这桩悬案。

小和尚（不解）：可这要看那两人是不是妖人了，倘若不是，县令也不能结案。

方丈：小孩子，你不懂。人心难测啊。万一这县令无能，想及早结案呢？

小和尚（不解）：方丈，县令无能，还有知府。知府无能，还有巡抚。难道这么个小案子，还会有官官相护不成？总有一个官能断清楚。

方丈（面带肃穆）：小案子？你日日在山上，才不晓得其中的利害。「叫魂」案已有数月，且各地频发。仅江浙一带，大大小小已有七八起。这其中真有妖法也最多不过一二。据我所知，有不少是因猜忌引发的冤案。前几日，就这余杭城里，还打死了一个被疑心为妖人的外乡人。

小和尚（吃惊）：方丈，真的不作假，假的不成真。这两人只要不是妖人，就不会出事。如果真是我错了，我自然会认错......我去县衙为他们澄清。

方丈（叹气）：你也看到了，城内有多重视这件案子。恐怕此时，此案已经禀报知府。他二人本就没有文碟，身份可疑，怕是难以脱罪了。你如今去澄清，恐怕也会被认为是同党，有去无回。

小和尚（犹自嘴硬）：方丈，真假自有定夺。除非这世上真有妖术，这二人真是妖人。

方丈（摇头）：你不懂。人心难测。所谓三人成虎，假假真真谁说得清？更何况这案子牵连甚大，恐怕不是知府、巡抚能定夺的。「叫魂」的谣言里，甚至涉及当今国师，甚至圣上……

小和尚（天真）：方丈，天下那么多事，皇帝哪管得过来。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些大官们难道还会被这种谣言哄骗？等过阵子，一个真的妖人都没抓到，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方丈（叹气，沉默良久）：哎，希望是我多虑吧......但该罚的还是要罚。我念你年幼，罚你在后山闭门思过。你师父同我说，你与佛有大机缘，你就在我这呆几日，再回山上去。

小和尚（为难）：方丈，你为人谨慎，考虑周全。可我实在不能呆在这里，我师父没叫我呆在这里。

方丈（不解）：怎么，你不呆在这里，还想出去诬陷别人吗？你师父是怎么想的，让你一个人下山来闯祸。这世道这么乱，你还是好好呆在山上吧。

小和尚（正色）：方丈，我师父是怎么想的，我也想不到。他只同我说，十六年之期已满，我该去找我生母了。

方丈（疑）：生母？你哪里来的生母？你不是自小就养在元宝山吗？

小和尚（恍惚）：是啊，我也不知道。但师父说我有，那我就有。师父还说他与人有约。他说我是和尚，也不是和尚。我必须下山，我才能上山。

方丈（沉思片刻）：你师父，真这么和你说了？

小和尚：是。他说我既然叫明空，便合该看尽万物，通彻万法。直到万物明澈、万法皆空，我的机缘才来。

方丈（喃喃）：十六年之期......明空……？原来！你是那个明空。原来你师父是了无。

小和尚（不解）：方丈，你糊涂了吗？元宝山没有第二个明空，我师父法号是了尘，不是了无。

方丈（如梦方醒，笑）：是，是我糊涂了。你师父是得道高僧，行事自有其道理。世间万物也皆有缘法。你既然是明空，我便不能留你在这济航寺。明空，你不是小和尚，自然不用呆在寺里思过。你师父叫你去找娘亲，你就去吧。你师父和你说，去哪里找了吗？

小和尚（轻快）：嗯！说了。师父说找一位秦士诚秦大人。他此时正在扬州。师父说，我见到秦大人，自然能见到娘亲。

方丈（慈爱，又叹）：是的，你见到秦大人，兴许有办法见到你娘。秦大人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要怎么做。……你快去吧，去晚了，秦大人就不在扬州了。你这一路上，也好好看一看这天下。你师父说得对，你的佛缘自在天下。你好自为之。

夕阳西下，济航寺行过十六遍钟磬音，暮色四合，万籁俱寂。

小和尚在厢房内却头一次睡不着觉。

窗外有蟋蟀叫，再过半月，估计就该销声匿迹了。毕竟时维九月，肃杀秋风已经悄然将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