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森严肃穆。或者说压抑。
这场审判,是关于张捕快的。听审的百姓挤满了县衙大堂,闹哄哄的,间杂着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骂声。
县令拍了惊堂木,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判道:“张先身为捕快,知法犯法,办案中致两名百姓重伤致残,判承担全部医治费用,监禁三年。因其家徒四壁不能承担医治费用,现判其流放岭南十二年,苦力所得资费全部归伤者所有。另,因其身为县衙公职人员,县衙将为伤者承担半数的医治费用。”
静。静得空气仿佛停滞了。然后是一片掌声、欢呼声。
听审的男女老少们欢呼着青天大老爷,喜笑颜开如同大仇得报大冤得申。
两位原告喜滋滋对视了一眼,旋又双双低下头,恢复了愁苦的模样。
威风的县令此时低低叹了口气,挥挥手,“带下去吧。”
两个衙役扶起地上跪着的男子,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在这些喧闹声中,围观者躲瘟神般自动让出一条路。一个孩子却突然扑过去,抱住男子的右腿:“张叔叔,你什么时候教我破剑法?”
一直平视前方的男子此时微微低头,戴了木枷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肩,温和道:“张叔叔会帮你请连城姐姐教你。她的武功比叔叔更高明。”
“你为什么要戴上木枷?你不是告诉过我,这是给坏人戴的吗?”孩子很快转移了话题。
一双大手把孩子猛地拦腰抱起,随之是一声闷闷的吼:“别闹!”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手脚乱踢想挣脱出这一双大手,却始终徒劳,于是又将哭闹转为哭喊:“张叔叔,救我,张叔叔……”
两个衙役扶着男子往牢房方向走去。围观的人群里,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商量着什么,几个看起来结实魁梧的人则挥动着手激昂地表达着什么。老人和女人们多在忙着闲聊、哄孩子,三三两两走出了县衙的大门。衙役也不管他们,只是静静立在大堂两边,木头人一般。县令大人已经起身回房了。
县令复姓东方,名不古。传说中复姓的人都很厉害,比如他的祖先东方朔,比如上官仪,比如慕容复。想到这儿他心里一抖,他刚刚想到的三人,固然都很厉害,可前两位都是横死,后一位虽是虚构人物,最后的结局却是疯了。不吉利不吉利。他连连往小石径旁吐了几口唾沫。
不管怎样,东方觉得自己是个好官,不贪、不懒、不偏听偏信。除了,有一点点的缺乏勇气。毕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拿什么去勇敢?
这桩案子,本来好像挺简单的,早已结案了。县里还给张先发了一笔奖金,整整十两银子呐。这家伙不顾伤重未恢复,分批请了捕快衙役们到百里香酒楼敞开了吃喝一次。
哪承想这两户伤者竟联合起来,不声不响越级向巡抚告了一状。他们不是告东方判决不公,而是告张捕快仗势欺人、视百姓如草芥。如若不重判张先,不足以平民愤。当这一状子经巡抚批复“严查”并返回东方手中时,他惊讶地发现,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状子,这是一张附带了千人签名声援的状子。
东方揉揉太阳穴。千人签名,妈的,我们这小县才多少人啊,他们居然弄到了千人来签名,这是有多恨衙门?有多恨我这个父母官?
张先,年方二十五,是他最得力的捕快,一双鹰眼总是能敏锐地发现最不起眼的细节,一身武功遥遥领先于整个捕快团队,却又爱笑,明明应该威严孤独的职位,硬是被他做出了亲民的效果。东方对他极青睐。
东方又叹了一口气。他是真舍不得将他流放。他想过用个人的家财悄悄替他赔付这些医药费,这些钱财是他的祖父给他留下的。他的祖父脑子活泛,从店小二做起,到中年时已开了两家酒楼,生意好得让同行嫉恨不已,当年可是陵县数一数二的富豪。可是,不能。一则是张先不肯,二则,怕出现更多状子。
老百姓眼睛都盯着呢。一旦为张先出这个钱,马上就会有一堆质疑:你一个小小县令,哪来那么多家财?祖父留下的?那你祖父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退一万步说,这是你自己的钱,你居然舍得用自己的钱来保张先,是不是这些年你们俩狼狈为奸干了太多坏事?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东方又叹了口气。
终于回到起居室,东方全身乏力,瘫坐在书桌前,刚端起夫人沅抒端来的碧螺春,却听县衙外鼓声震天。
匆匆赶到堂上,发现地上跪着的是那桩命案发生之后同样得到全县游街表彰的刘逢。刘逢生得人高马大,平日里在赌场看场子养活自己,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但那桩命案中,却成了全县百姓争相围观的英雄。
人群中有个不成文的定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那桩命案中,在那个人致死的过程中,刘逢无意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全县百姓们对他的态度有了180度的转变。他成功地从“混子”升级为“英雄”。
“你有什么冤屈?”东方很奇怪,也很恼火。他正为张先的事难过且窝火呢,这个白白从中得了许多益处的混子却在这里击鼓喊冤?真是人心不足!
“县令大老爷,我没有冤屈,我为张捕快喊冤!”刘逢先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抬起头来就喊。
那些正在陆续准备离开的百姓们在听到鼓声又看到刘逢后,就又围了回来,此时听到刘逢如此喊,大是惊讶。
东方自然是最惊讶的一个。这些天自己几乎被老百姓、乡绅、夫子们围追堵截得家都没法回了,全都是在声讨张先的。身为朝廷任命的捕快,本当保一方百姓安宁,怎么反而将百姓重伤?如此恶霸行径,怎么还居然表彰?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东方每每解释,当时的确是情势所逼,张先绝不是故意伤到百姓,他也压根没有预料到突然有两位百姓突然闯入……话未说完,就引来新一轮讨伐:情势所逼就能伤害无辜百姓了吗?没有预料到?这是件多大的案子啊,之前不知道预防吗?不知道提醒吗?不知道他身为捕快的职责就是保百姓平安吗?
“提醒了啊!衙门敲锣打鼓地满大街提醒着,”东方急了,“所以那两人……”他话未说完,眼神对上了师爷焦急的眼神,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唉唉,那两位伤者真是不幸!”
他觉得乏得很,可他们围着他不准他走。吃朝廷饭的人中出了一个这样的恶霸,这样一个败类,绝不能让他再混迹衙门了,否则以后百姓哪里还能安心生活?只怕全要被他欺压。他现在敢随意残害百姓,日后说不定还要强抢民女,他都二十多了还不娶亲,说不定早就开始祸害民女了。说不定还祸害小孩子,不然怎么小孩子都跟他亲?谁知道他怎么哄骗祸害这些小孩子的?
东方一个不留神,听着听着会觉得这谁啊?简直就是人间少有的十恶不赫的邪恶分子!这是谁?在我们县?张先,去把这个恶棍抓回衙门,我们来好好教训教训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当然得保一方平安,怎么能让这样的恶棍为非作歹?
“咳咳!”师爷清了清嗓子,“大人,抚衙来了信差,劳你面见一下。”
终于从这样一群义愤填膺的正义之士的围堵中暂时解放,东方一边急急往后堂走,一边夸师爷正是机智。
可师爷却沉着一张脸,说:“恐怕张先保不住了。”
果然是保不住了。这些平时永远别想指望他们齐心协力做点什么的民众,不是一向都懒散得很吗?邻里间也经常有吵架。什么时候如此心齐如此友爱了?千人签字的上诉状子。呵呵。送走信差,东方只觉得气血上逆,夫人端过来一杯新茶,被他接过去之后,恶狠狠砸在青石板地面上,清脆的响声里,一地碎片,一地无辜的碧色茶芽。
白瓷的碎片依然是温润柔和的,并不刺眼。可东方还是眼睛酸涩了。
现在,居然有人敢替肯替张先喊冤?这个人还是张先曾经抓过的赌场打手!东方觉得又惊喜,又讽刺。
“你,对,刘逢,起来说话,别跪着了。”东方有点语无伦次。
“大人,张捕快何罪,为什么要判他流放?我一个街头混子,无意间用绳索勒死了李德,杀了人啊,竟然被当成英雄,得到县令大老爷的亲自表彰,说明大人你和全县的百姓,都认定李德该死,我杀他杀得有理!”刘逢依然跪着,话语间几乎没有停顿:“那追捕李德多日,常常三餐不顾,最后终于将他堵在丽春院的张捕快自然也是英雄!并且是个大英雄!他明知李德残暴成性、武功高强,还要为了全县百姓不屈不挠豁上性命去追捕的英雄,怎么现在还要流放他?天理何在?”
刘逢此时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围观的人吼道:“你们的心都瞎了?要说恶棍,我才是恶棍,那个张捕快,你们哪家没受过他的恩?没受过恩的站出来!以前是怎么捧着人家的?是怎么想沾点关系的?现在全来落井下石!你们不怕寒了公门中人的心,就不怕以后再没有捕快肯用心保一方平安了?”
人群有一点骚乱,他又扯着嗓子喊:“赵钱孙五,你们两个龟孙子听好了,那天衙门里的秦捕快林捕快冒着危险沿街敲锣提醒大家伙别出门,你们俩听了吗?你们俩从聚贤阁里赢了点小钱,忘乎所以的,偏要出来,还偏要去丽春院,还嘲笑捕快们都是废物,连一个李德都抓不住。有种的答一句是不是?”
静默的捕快们显然情绪也有些激动了。他们在刘逢的吼声里齐齐向东方跪了下去。
秦捕快朗声道:“求大人明察!那李德横行乡里,残害女子无数,人人得而诛之,只是苦于行迹诡异难以抓捕。若不是张捕快冒死跟踪、细心布署,在丽春院设下天罗地网,我们不可能杀了他,兄弟们更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回来。赵钱孙五受伤致残,正如刘逢所言,是罔顾提醒,扰乱衙门办案。当时形势危急,若不是张先大哥拼死将他们踢开,他们俩哪里还有命在?张大哥为救他们身受重伤。他们非但丝毫不感激,竟然还反咬一口?百姓也齐齐指责张大哥,这未免太寒心!”
围观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刘逢复又跪下,眼巴巴看着东方:“东方在老爷,我刘逢是个粗人,空有一身蛮力。一次伤了人,被告发,张捕快抓我归案,关了我一个月,我骂了他一个月。一个月后回家,发现老娘不但没饿死,还长胖了一点。问起四邻说餐餐有人送饭,从未误过,只是不知道是谁。过了半年才知道,正是张捕快在一家饭馆订的饭,并嘱他们必得三餐不误,及时送到我家。这样的大恩,即使我骂他一个月,他也只字未提。”刘逢一个大老爷们说至此,眼圈竟然红了。
东方看看师爷,看看围观的人群,又看看堂下跪着的十几位捕快,一个“混子”,胸中一股豪气竟然涌出。
“即刻撤销对张先的判罚,所有医疗费用,由本老爷承担。张先,智勇双全,带领众捕快除暴安良,功莫大焉!今夜,本老爷出资,在县衙为他摆酒庆功!”
刘逢和捕快们欢呼。围观百姓们交头接耳,有的面露愧色。
东方习惯性看向师爷。他清楚看到师爷面上一喜,又复转忧。他很感激这位师爷,此时一句提醒也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