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是个城乡结合体。1980年之前,持有非农业户口本的人,才有资格居住在县城。持有农业户口本的人,是不能住在县城的。1980年之后,进城务工经商的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2010年以来,随着房地产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学区房价格的一路攀升,农业户口的人,海浪一般涌入县城。以我所在县城为例,1980年,县城人口不到1万人,2020年,已经超过30万人,40年时间,增长30倍!
如此众多的农业户口的人进入县城,推动了县城规模的快速壮大,提升了县城经济的总量,加快了县城社会进步的步伐。同时,也带来了很多很多从未遇过的新课题。
那些潮水般涌进县城的人,尽管总量越来越大,但在老县城人眼里,仍是乡下人。犹如一个省委书记到京城,在老北京人面前,仍是一个外地人,仍会被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承接询问,哪个省的啊?同样,新县城人也会被如此目光扫描,接受盘查,哪个乡镇的?听口音,县北的吧?
新县城人,每年午秋两季,要回原籍务农,该收的收,该种的种,然后,身背出卖农产品换来的钱财,疲惫地回到县城。
每年午秋两季,县城里显得非常安静。以往的喧嚣、嘈杂、拥挤、混乱,烟消云散。无论老城区,还是新城区,都比平时宽敞、舒适、明亮、整洁许多。一部分居民小区,竟然整栋楼整栋楼地黑灯瞎火,人气指数大为降低。
重新回到小区的新县城人,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前脚还在农田里,后脚已踩在高楼客厅的实木地板上,个中滋味,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最看不起新县城人的,是那些曾经的国有企业职工,后来的下岗职工,再后来靠养老金续命的人。从前,为了按计划出售平价化肥、农药、种子、机械等,他们可以优越感十足的,用施舍的目光注视着那些披星戴月赶来排队的人。还有,在收购农产品的时候,他们可以无视乡下人的不辞劳苦,不到点就下班,到了点也不上班,一句明天吧,啪的一下关上窗口、关上大门,乡下人就得把拉来的粮食、棉花、油菜籽再拉回去,第二天再淋着一身露水重新拉回来……后来,一批又一批乡下人,用汗水甚至生命挣来的钱,买下了县城高楼大厦里的商品房,用上了曾经做梦都不敢奢望的高档家具、电器等,生存质量远远超过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城里人。对此,那些每月月初就翘首以盼养老金到账的下岗职工,只能望楼兴叹,只能发发牢骚来平衡心态。
当然,新县城人也有新县城人的烦恼和尴尬。在老县城人眼里,无论居住高档到什么程度的房子,无论驾驶着什么品牌的轿车、SUV、SPV,无论出入豪华酒店还是奢华会所,乡下人终究还是乡下人。与此同时,在户籍所在地的老家人眼里,他们是城里人。他们在老家人面前的居高临下、耀武扬威、得意忘形等等,在老家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本该如此、顺理成章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说简单也简单——人家是城里人。
新县城人最忌讳老县城人把他们称之为暴发户,交谈之间,最忌讳出现农村、农民、乡下等词汇。这些词汇一旦出现,气氛骤然紧张!没有我们,你们城里人吃啥喝啥穿啥?没有我们,你们城里人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向上数三代,谁不是乡下人?如此这般的指责,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当然,也有不把这类指责当回事的。他们会反问:既然乡下这么好,既然乡下这么重要,那么,你们不在乡下,为什么还要把一生财富都拿出来,到县城里买房子呢?为什么一收完庄稼就急不可耐地往城里赶呢?新县城人马上回答,为了孩子能上好学校啊!要不是为这个,谁愿意受这种罪!为什么要上好学校呢?为了能有出息啊!什么叫有出息呢?能在大城市工作,并且能够体面挣钱、轻松挣钱、挣大钱、挣快钱、挣多钱!你说的这些,在乡下也是可以实现的啊!不,不,不,乡下,还是不行,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到了这个时候,老县城人,学着外国人,双肩高耸,两手摊开,哑然失笑,说,这不结了?!
我写到这里,一声叹息,望望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幕低垂。也许,此时此刻,我所不知的某个时空里,我所不识的某个人群里,关于乡下人、城里人的话题,仍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