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走了,没有跟我道别,我都来不及看她离去时渐行渐远的背影。暗暗想来,又有一段时光从指缝间悄悄溜走,自己竟毫无察觉,心下不禁黯然生愧。
没有人能百分百地高效利用生命中全部的时光,即便伟人也会在懵懂的童年放任几段岁月悄悄荒芜,以至于颗粒无收。然而伟人后来的光芒照得我们头晕眼花,以至于谁都不曾注意到他们也曾是凡夫俗子,有些人看到了,也装了瞎子。只是流年冲刷过大脑,筛选了我们的记忆而已。
像我今天这样,陡然间发现自己已经浪费了生命中有限的许多珍贵光阴,除却在心底里徒添几声无力的感叹之外,我还能怎样?叹完之后继续沉默吗,还是像伟人那样,奋而图强,从此改变人生的轨迹?我想,至少不应该沉沦在孱弱的呻吟之中,毕竟浮夸的感伤与空洞的理想都不足以在这世上留下一丝痕迹。
我曾有过收藏树叶的习惯,并为之持续了几年的毅力与辛劳。记不清有多少次走在乡间密林丛中的小道上,深秋的山林已尽显荒凉,丛生的杂草也早露出疲倦的景象。我在杂草满布的山路上捡拾起片片死去的黄叶,斑驳交错的脉络显示出它曾经有过的旺盛生命力,那些生命的驿道曾经为了运输养料而一度繁华,如今,倦黄的面容告诉我,它确已死了。不知有没有遗憾,它留给这世界的唯有这片憔悴死尸。我把它的尸体放在掌心、摊平,夹到《泰戈尔诗集》里,这憔悴的秋叶的尸身,如同奄奄一息的秋天,作为给它收尸的人,我让它和不朽的经典躺在一处,也算做了件好事罢。
每当融雪的春天来临,我总是痴痴地看着每一片新生的芽叶观瞧,很想知道,哪一个是诗集里躺着的冰凉尸身的子孙,又是哪一个将步它的后尘,在不久的秋后,走进同一个高雅而黑暗的墓穴。
诗集因夹了许多的树叶而渐渐厚起来,直到有一天,再也容不下任何一片为止,可是,我竟没有为此而去找来另一本书,我把这习惯丢掉了,具体在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是在一个落寞的秋天。我照常去搜寻那些淡黄色死去的叶子,忽而迎面碰上一个放羊的人,看那人年纪,比我大几岁,我无意和他攀谈,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他却面露惊讶指着我说:“是你啊,多年不见了!”
我愕然愣住,呆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
“你不记得我了,邻村的大个子,你忘了?小时候一块上学,放学一起去偷瓜的大个子?”
他这一说,我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是了,小时候,是有这么一个人,因他那时身材比同龄人都高,所以都叫他大个子,后来,听说他不愿上学,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子承父业,成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别多年不见,今日偶然相遇,却觉无话可说,成了哑巴,不禁颇有当年鲁迅先生与闰土相见时的尴尬与悲哀。
大个子见我手里抓一把枯黄的叶子,问我拿它做什么。我想,即便对他说了,他也多半不会理解,索性就不告诉他了。他与我聊起当年许多调皮的事情,现在想来,仍颇有趣味,但也仅是回味儿时的乐趣。突然之间,就没了话资,都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我干脆把脸转向别处,看他那群羊儿在树丛间啃食着枯黄的干草和飘落已久的树叶。忽见有只母羊嘴里正嚼着一片精美的杨叶,近似心形的叶片,鹅黄的颜色,叶脉清晰可辨,然而在羊嘴的咀嚼声中,很快就消失了形迹。我不禁颇为之惋惜,却听大个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乖羊儿,快快吃,吃得多,长得壮。”言语间满是欣喜之情。大个子到底是个没有品位的人,不懂得欣赏这秋之韵味,眼里只有他那群羊,我这样想。
可是,我就紧紧抓着这些叶子,又有什么用呢?把它们早已僵硬的尸体堆放到阳台上,拿火柴点燃了它,一堆叶子烧起来,火苗像在盛夏怒舞的蝶,随着一阵劲风,连灰都给吹散开去,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残留,我要和过去告别了。
原来,冬天早已来了,若不是这场雪,我还不知道它的到来。
漫天轻扬的雪花遮了我的视线,狠下心推开窗子,顿感寒气逼人。那条老狗还在,依旧徘徊在废园的残墟上,那里一定有它美好的过去,因而它至今仍保留了温暖的回忆,即便在这寒冷的冬天,也不能将那回忆冷却。
我伸出手去,寒风透骨,一片雪掉在手心,马上便化成水滴。我呆呆的看着它,不知它可是我去年抚摸过的雪花。
我又陷入无端的追忆了,这样不好,你看,连这雪花都不愿重复去年的命运,它努力地想要飘得更久、更远。追忆与展望终归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我们还要面对全新的生活,我们还在不断的回忆中展望未来,只有那老狗,它抱着陈年往事枕风而眠,久久不愿抬头去看东升的旭日。
流年已逝,谁也不可能再来一遍。之所以被称作流年,它并不是流淌在身体里的血,可以循环往复,一遍遍的经过。它是小溪中的水,一旦流过就再也不会回来,除非有一天,这小溪已经干涸、枯竭,无水可流。我这样想着,忽见窗外树上仅存的一片枯叶在风雪交加中沉沉地坠了下来,掉在地上,很快便被雪掩埋。我看着它,心里并无一丝要冲出去将它捡起的冲动,我想,明年新春,我还会见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