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徐小漫的最初记忆里是奶奶,有一天来到家里挑选孩子。哪是个午后,在父亲的修车摊,奶奶对父亲说:“家里孩子这么多,我帮带一个,老大是长姐,留着带弟弟妹妹;老二,三岁正合适,不大不小,好带。”
徐小漫是老二,懵懂的她就这样跟奶奶回村子里生活了。徐小漫的奶奶一共生育了十三个孩子,养活了七个,大姑奶,四姑奶,五伯父,八伯父,老九是徐小漫她爸,十姑姑,十一叔叔,共四男三女。
徐小漫家一共有五个孩子,前面四个都是女儿,最后面才生了个弟弟;但这会老三才几个月大,还没生老四,老五。徐小漫出生的时候父亲就把家搬来镇上了,以修自行车糊口。
父亲是个高个子,两眼长得炯炯有神,留着鲁迅般的八字胡,喜欢吹牛,讲义气,爱钻研新奇的东西,爱冒险。母亲是外地人,非常勤快能干,但是脾气相当的不好,一天不打骂孩子,不是徐小漫她妈。每天在家发豆芽拿去菜市场卖,以维持生继……
徐小漫跟奶奶回家的第一夜,一直对奶奶说:“我不喜欢跟你睡,你的被子是黑色的,又没有枕头,我喜欢我家的大花被,有红色的大花,可好看了。”一直反复的吵闹着,奶奶一边安慰,一边帮盖被子,徐小漫又反复的蹬开被子,嫌丑不肯盖。
奶奶无奈的转身下床把放在缸盖上的小煤油灯吹灭,灯刚一灭,徐小漫立马叫唤:“不要吹灭灯,黑嘛嘛的,有虫子……”奶奶又起身下床摸索着火柴把灯给点着,灯亮了,徐小漫安静的看着黄豆般大的光晕,在奶奶的轻拍中慢慢的困了,耳边是奶奶轻声的吓唬:“睡吧,快睡觉,不然山姥姥来抓小孩了……”闹了这么久,小小的徐小漫睡着了。
在这间高大的土坯房里,堆满了大大小小装粮食的缸,房间的另一头是一个古老的,黑色的伴有霉味的古董柜子。很少见奶奶打开过,听说里面装有红色寿衣之类的东西,有点渗人。
在门的后面是一个木板拼做的尿桶,很大;桶的耳朵或是竹篾编织或是包装条编织。每次上厕所,徐小漫总是慢慢的在黑暗里摸索,拿脚去踢到尿桶,再摸着桶的耳朵扶着桶坐上去尿,这么大个桶,尿满,最快也要十天。每次尿完,房间里的空气中就会充斥着一种尿味、粮食味,粮食缸里放着的沙虫干,虾米干、鱿鱼干的腥甜味,还有红薯醋的酸味……
很复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这种味道吸在徐小漫小小的身体里,变成了灵魂般的东西,这种气味将会是她成年之后回忆的温暖,伴随着一生。
奶奶家是一个黄泥土坯子建成的大四合院,分上座和下座;中间是个大天井,天井的四角对称着四间房,分别是两间柴房和两个厨房。上座是八伯父家,八伯父育有六个孩子,分别是:大堂哥,二堂姐,三堂姐,四堂哥,五堂哥,六堂哥。徐小漫和六堂哥相差一岁,常一起玩。
八伯父是个农民,闲时也打铁,做一些农具铜器之类的手艺活。徐小漫的爷爷祖上是福建人,一路做海定居在这个沿海小城镇,到她的父辈也算是土著人口了,爷爷会打铁,所以他的四个儿子都会打铁,出海。徐姓在本村算是旺族。
上座的房子大门左边是厨房,右边是柴房,柴房门旁边是鸡棚,大门进去是个很大的客厅,厅的两旁各是一间房。一间是八伯父夫妇和五堂哥、六堂哥住;一间是大堂哥和四堂哥住,客厅的一角有一张吊着蚊帐的床,是二堂姐和三堂姐睡的。
床的正面是一张圆形的餐桌和几条长凳,床和餐桌之间的过道一头,是一张黑色的四方供桌及钉在墙上的神台,红色的祖先神帖粘在斑驳的泥巴墙上;香炉在阴暗的神台中间散发出幽幽的陈旧感,两旁的烛泪流淌成一堆。供桌上黄纸、金铂、香烛随意的摆放着。徐小漫每次进门,跨过门槛,抬眼看到神台,内心总有一种莫明的敬畏。
床的另一头是一张竹床,横放在八伯父的房门口,上面总是散乱的堆着衣服,这是徐小漫比较喜欢的地方,常常和六堂哥躺在竹床上听八孃讲故事,跟堂姐学编辫子、学补衣服,学织小毛衣……
有时候会跟六堂哥用一上午的时间,用花线连接小灯泡按在大号电池上,接通电源布置堂姐的床,两人躺在床上美美的看着亮亮的小灯泡,小声的嘻笑,吹牛。
房子的下座是奶奶和叔叔住,进门也是个大客厅,大门右手旁是奶奶的房间,房门一则挨着个鸡棚。左手边是叔叔的酿酒房,门口是个母鸡孵蛋的窝。靠近酿酒房墙边的是一架凉米饭的架子床,床的旁边是张吃饭桌,桌子常年乌黑发腻。
徐小漫的叔叔个子不是很高,一边手有点残疾,性格有点自卑,一直没找到对象。不过已经三十好几了,像他这样的在农村,已经是属于光棍一类的了。
叔叔是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是奶奶活着的孩子中排行最小,外号叫黑牛,但是晚辈们全都叫他晚叔。晚叔平日里除了会酿酒以外,还开了间小卖铺,里面有很多的零食,什么猪油糕啦、开口笑啦、炸耳朵啦、葱花饼啦、酥糖等等。
统统分类装在玻璃瓶里,这些零食对于八零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来讲,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小店里除了零食以外,还卖些日常用品和散装酱油、米酒、醋、腐乳之类的调味品。晚叔另外还有一台碾米机,平日里乡亲们都会拿谷子、木薯什么的来碾粉,逢年过节的时候,做糕点就更忙了。
奶奶平日里除了煮一曰三餐外,还要喂养几头猪,十几个鸡,帮忙烧火酿酒,照顾七八块地里的庄稼。每天周而复始的劳动,从来没见她觉得辛苦过;总是乐呵呵的,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很敬重她。
小卖铺门口有一张竹床,每天早饭过后总会坐满老人和小孩,聊天玩耍。傍晚时,农忙一天后的乡亲们会三三两两男女老少,不约而同的来到小铺子里拉家常。在昏黄的灯光下,每个乡亲的脸上都是补实的、真诚的、善良的。在徐小漫心里,这种纯朴的气氛,是温馨的,是安全的,像一颗种子一样悄悄的发芽。
徐小漫一般是奶奶起床,她就会跟着起床。奶奶总是听到鸡叫三遍,大概四点左右起床,在黑暗中摸索着点油灯。当火柴划响的哪一瞬,徐小漫会像神一般翻身坐起来:“奶奶。”迷糊的睡眼余光里是奶奶在梳头,花白的头发,薄薄的一层贴在头皮上;最后把卡在密齿梳里的掉发卷好,塞进墙洞里,说是堵蟑螂。
弄好这些后,奶奶带徐小漫上厕所,然后弓着弯弯的腰,一手拿着油灯,一手牵着徐小漫往厨房方向走去。经过客厅时,奶奶会看一眼上座八娘的厨房,倘若是黑着灯的,嘴里总会嘟囔些徐小漫听不懂的话。
徐小漫最喜欢看奶奶生火的样子,只见奶奶把灯放在灶台上,熟练的在角落里抓一把树叶往灯罩里点着,小小的火苗跳动着被慢慢地放进灶堂里,拿根竹筒轻轻吹几下,火苗燃烧变大,瞬间正个厨房光明了起来。火光中,树叶及杂草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
-02-
奶奶家的周围全是树,大门口有一小片的竹林,当天稍微有点转亮了,就会听到许多鸟在鸣叫,很多,很吵。在安静的早晨里显得格外的清脆,明亮。徐小漫这时就会对奶奶说:“奶,鸟叫了,我想去外面了?”
奶奶会说:“现在出去干嘛?外面黑嘛嘛的,天亮一点再出去吧,不然会有颠婆抓小孩的。”听完奶奶的话,徐小漫乖乖的坐在小木凳上,看着面前的火发呆。
有时,奶奶会说:“孩子,去客厅的鸡窝里摸个蛋来,我给你煮蛋花粥吃。”或是说:“去拿两条红薯来,我给你煨红薯。”往往这些个小插曲,都是徐小漫喜欢的,小小的厨房里一老一小就这样静静的,默契的坐着。
在徐小漫的眼里,脚边燃烧的火,锅里煮着的红薯粥,咸鱼菜,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是这么的令人舒服心安。在徐小漫幼小的脑子里,她是不会懂的;这些是爱,是温暖,是光明,是勇气,更是依赖……
五点来钟时,天已渐亮,可以看清周围的物体了。徐小漫小声的问:“奶,天亮了,我可以出去玩了么?”奶奶同意了,带着徐小漫去拉门栓,顺便把鸡给放出笼,“咯咯咯……”乱叫的鸡蜂拥般的挤出笼子,打鸣的打鸣,抖毛的抖毛,好一副晨起的光景。
叔叔还没起床,徐小漫来到小卖部门口的竹床上躺下来,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竹林,荔枝树,屋顶上飘渺的烟,耳边是各家各户晨起的交谈声,牛的哞哞声,猪的饥饿声……
“啪”
“哎呦,痛,”睁开眼见奶奶手里拿了根竹棍:“漫,你怎么又睡着了,早上雾水重,不要在外面睡觉,会生病的,说你多少次了?总是跟脚起床,不听话……”徐小漫乖乖的坐了起来,看着奶奶转身把鸡食撒开。
一会见奶奶从里屋出来,手上搭着毛巾,拿着个大海碗,对她招招手说:“过来吧,擦脸吃饭了。”徐小漫跑过去,坐在大门槛上,奶奶把海碗放下,一边擦脸一边问道:“漫啊?你告诉奶奶为什么总是不回里屋睡觉呀?”
“不要,房间里有老鼠,我害怕。”
“傻瓜,”奶奶笑了,随手把毛巾搭在腿上,把粥拿起来喂徐小漫,嘴里念道着:“乖乖吃粥粥,长肉肉……”
徐小漫边吃着粥边玩门上的铜环,见奶奶鼓着腮邦吹粥的表情乐了,抱着奶奶的小腿单纯的问,“奶?你腿上的肉怎么掉下来软绵绵的?”奶奶逗她说:把肉割下来炖了吃,好不好?徐小漫边捏着奶奶的小腿边回答说:“好,”奶奶乐了起来,拿手一点徐小漫的额头:“真是个傻妹仔。”
吃完早饭,奶奶说要去地里干活了,弯着腰扛起锄头走向村口,徐小漫跟在后面。
清早的小路是有许多落叶的,脚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周围的植物杂乱的生长着,相互纠缠在一起。把天上的晨光遮挡了一半,不知明的野花散发出甜甜的香气,耳朵里满是昆虫的鸣叫声。
一老一小默默的走着,来到了村口外面。晨风吹在脸上柔柔的,草地上开着各色的小花,蜘蛛网上结着晨露,炊烟在空气中弯弯绕绕的上升,前面的朝霞在天青色的空中显得格外的美。穿梭在高高的芝麻地里,露水打湿了衣裳,脚下面的草有点扎,但没关系,早己习惯了。来到自家的地里,奶奶干活,徐小漫在地头拔草、摘各种野花玩。
站在高处辽望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木薯地、红薯地,看它们从播种到收获。看脚下的草从嫩绿到枯黄,空气从微暖到寒凉,太阳从东边到西边。
她喜欢田野,她喜欢看朝阳照耀树林的光影;她喜欢看青草被温暖变绿;她喜欢在秋天里看暮阳在暗蓝的天际远远离去;她喜欢在北风起,树木凋零的冬季,背着沉甸甸的收获走在回家的路上。
冬天收割完庄稼,大家伙就围着火堆拉家常。烤红薯,烤鱼干,烤各种糕点是孩子们的最爱。在寒冷的冬季里没什么能比围着火堆吃烤食更诱人了。奶奶是很紧着徐小漫的,稍微几分钟不见她,就会用喊号的声音把她叫唤出来。
常常见一帮老奶奶排排坐着聊天时,徐小漫会像只猴子一样躺在奶奶怀里,脚左右乱蹬。气得老太太们说:“人家坐的位置都没有,你怎么还躺下了呢?”这时奶奶就会溺爱的说:“这孩子打小就这样,特别粘人,像个没骨人似的,非要躺着才行。”每当这时,徐小漫心里总会升起一种小小的骄傲感。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眼睛骨碌碌的转。此刻的徐小漫是无忧无虑的。
小卖部的旁边是五伯父的家,五伯父是长子。为人稳重厚道,打得一手好铁,十里八乡的农具都出自他的手。五伯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敏而好学,发明了电动木薯切片机。在刚通电的年代里,这个机器算是个伟大的发明。在当地的农村,解放了很多的劳动力,提高了生产速度。
五伯父家里的孩子都比较大,大堂哥的儿子比徐小漫小一岁,最小的六堂姐也比徐小漫的姐姐大两三岁。在这种年龄差距特别大的大家族里,徐小漫她们几姐妹的言行举止都是要注意的。每一个都是长辈,不能得罪,不然又是一顿责备说教。
虽然感觉上有些拘束,但是徐小漫还是喜欢去五伯父家玩。五伯父家有两个儿子是学美术的。其中二堂哥学得比较早,常常见他留着一把长头发,瘦长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八字胡,与人相处,言行中总是要显得他自己与众不同,才华横溢的样子。但他是个运气不好的家伙,两次高考都没有考好,落下了个郁愤不满的性格。每缝年节亲戚聚会,他总在认为是适当的时候,演讲他对世俗的观点,当下的伟大想法。滔滔不绝,颇有大家风范的样子。
五堂哥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性情开朗,乐观向上的人,对待身边的人都是特别的好。在众多堂兄弟里他是最受长辈们喜欢的。在他读初中哪会,时常有许多男女同学来找他玩。哪时候招待客人流行喝茶,五堂哥就会去称很多点心、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招待同学们,这种招待在当时吃饭刚够温饱的年代里,是很大方的一种礼节,体现了主人对客人的重视。
徐小漫喜欢看这样的场面: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群青涩的少年,在院子里交谈,嘻笑逗乐,互相推搡,潮气蓬勃的青春气息,是这么的热烈,像极了院子里的朱顶红,青葱翠绿。
-03-
一九八六年近中秋的时候,母亲又生了个妹妹。本来应该是件喜庆的事,但在父亲的眼里是件烦心事。听长辈们说,父亲知道母亲又生了个女儿,饭都不做,跑去赌钱了。族人们议论纷纷,还说父亲要把三妺送人。徐小漫睁大着眼睛看着她们不停的在议论。
跑去找奶奶,只见奶奶和叔叔正在抓鸡。见到她来了说:“一会和我下去看妈妈,你妈生了个妹妹。”
“奶奶,她们说爸爸要把三妹送人,是真的吗?”徐小漫担忧的小声问道。
“别听她们乱讲,一会见到妈妈再说。好了,我们走吧。”奶奶说完拉着她的手走到外面来,叔叔早把自行车推出来了,奶奶坐上后座,挎着四只鸡。徐小漫被叔叔抱起来放在三叉杠上,一路无话的来到了家门口。
只见姐姐和三妹坐在地板上玩,里屋有人在说话:“女儿好,女儿多是福气。老了你就明白了……”奶奶让徐小漫在外面和姐姐妹妺玩,不许她进去。姐姐见到她来了,很高兴的拉着她的手一起玩小石子的游戏。过了很久,奶奶送接生婆出来,嘴里一直不停的念道“感谢你有心了,多亏你会说话。”
送走接生婆,奶奶领着姐妹三人来到母亲的面前,母亲面色萎黄,见她们来了说“来,都看看,这是你们的四妺。”奶奶抱起小四妹给她们看,母亲默默的在一旁流泪。不懂事的小三妹爬上床让妈妈抱抱。
叔叔把父亲找回来了,只见他一声不吭的进厨房生火烧水,奶奶和叔叔一直在责备他……
夜里,奶奶翻来覆去的叹气,忧虑的跟徐小漫说:“你妈妈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你大伯父八伯父虽然各都生了六个孩子,但是他们却各有四个儿子啊。你爸爸能不生气吗?你妈个山婆脾气又死倔。唉……”
“奶奶,爸爸会把三妹送人吗?”徐小漫心里还是担心这个。
“不会的,今天我已经骂过他了。”奶奶转身抱着她说。
母亲因为是外地嫁过来的,常常会被别人叫做“山婆。”又因她性格泼辣耿直容易得罪人,难免会招族里长辈们的非议和妯娌之间的嘲笑。很多时候在叔叔的小买部里,徐小漫总是似懂非懂的听他们在聊自己的父母,好像这样的话题百聊不腻。
夜里徐小漫总会问奶奶为什么父母总是吵架?奶奶有时候会说“你爸爸,今天拿了家里的收音机卖了,又赌钱去了。”有时候是一脸无奈的叹气。父亲在徐小漫的心里是亲切的,想亲近的,不管他做了什么,心里还是敬重他的。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什么每次和父亲吵架总是这么的轰轰烈烈,闹得人尽皆知。不分场合,不理情面,生气就骂。
徐小漫是怕母亲的,但同时又觉得她很可怜。徐小漫有时候会在家里睡个把晚上。她的家是个直筒房,中间隔了一间主房,没有门。从大门进来也就是厅,厅的一角放了张木架子床,这是她们四姐妹睡觉的床,晚上睡觉时全都一排的打横睡。
早上起来父亲会拿着个水飘到对面的杂粮店佘米回来煮粥,晩上修车有钱了再去清帐。孩子多他们抽不出时间来耕田种地,米都是要花钱去买的。菜基本都是豆芽炒肥肉或咸菜之类的。
家里孩子多,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三天两头来家里做思想工作,但因母亲是少数民族,政策宽容谅解家庭困难,同意父母生完五胎后去结扎。
在一九八八年的时候,观音圣诞日的这一天,弟弟出生了。母亲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有点不一样了。骂父亲的时候感觉她多了份骄傲。父亲也是从这一年起多学了一门手艺,家里的收入渐渐的好了起来。同年父亲买了辆幸福牌摩托车,闲时载客。
一九九零年,徐小漫八岁,开始读一年级了。每天早上吃完早餐,背着个小绿挎包一个人走路上学去。中午在家吃,晚上回奶奶家。
徐小漫不喜欢等村里的小姐妹一块上学,她不知道怎么去跟她们说话。偶尔几次一块上学,不是脚步慢了跟不上,就是她们取笑她妈妈,每次她都无言以对。她习惯一个人走,她喜欢一边走一边唱歌,哪怕来回的路上树木阴森害怕,她也愿意。
在徐小漫二年级的时候,五伯父家的二堂哥娶了个当教师的老婆,正好教徐小漫她们班数学。本来徐小漫是很高兴有这么一位当老师的嫂子的,可徐小漫数学不好,经常不及格。二堂嫂喜欢一回来就找她当着大家伙的面问她话,几次问话后总结她的问题是“笨。”常常在五伯父家人面前嫌她拖班级后腿。
更可怕的事,徐小漫有个坏习惯:就是每天偷拿一把小卖部里的零钱,装书包里,每天在学校请姐姐妹妹们吃零食。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滴被二堂嫂发现了她书包里的秘密,回家说给了大家听。
徐小漫放学回来后,见叔叔黑着个脸,好几个人奇怪的笑眯眯的看着她。这种气氛让她觉得有点诧异的时候,奶奶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提着根烧火棍。对她摆摆棍子说:“漫,你过来。”莫名其妙的徐小漫走过去,被奶奶抓住胳膊反转身体“啪啪啪”的抽在屁股上。
“啊……?”受到疼痛的徐小漫哭了。“你为什么偷钱?你天天书包里装一袋钱。今天要不是你二嫂回来讲,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坏。明天我就告诉你爸妈,看不打死你。”奶奶抽了几棍子后生气的说道。
突如其来的一顿打,吓坏她了。看着奶奶手里晃动的棍子害怕得连连摆手哭泣着说:“不要,不要打了,”边说边转身跑。徐小漫跑到屋后面的小树林里躲了起来,委屈又害怕的蹲在地上哭泣。
这是奶奶第一次打她,她没想过有这么严重,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叔叔和奶奶。她羞愧的想象,她无地自容,她不知道一会怎么回去。傍晚的时候,奶奶喊号的声音响起了,徐小漫听了大概五六声响,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出现在奶奶面前。“吃饭”干巴巴的声音从奶奶嘴里吐出来,徐小漫更担心了。
叔叔坐在饭桌上自顾自的吃,看都不看她一眼。坐上桌子,徐小漫拿起饭碗夹菜拔了起来,奶奶在一旁唠叨着她的不懂事。此刻徐小漫只想赶紧吃完饭离开。谁知叔叔突然开口说:“你以后再偷钱,我就不养你了。送你回你爸妈家。”
“哇……”徐小漫哭了起来,嘴里的饭菜掉在身上,一边哭一边咳嗽。“哎呀,你吓到她了。说那么重干什么?”奶奶急忙拍她后背,扣除她嘴里的食物。徐小漫抽泣的吃不下饭了。
这一夜,奶奶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给徐小漫听,在漆黑的夜里,徐小漫沒有说话,眼泪一颗颗的滑落在枕头上,心里亮晶晶的,带着复杂的心情睡着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徐小漫特别害怕见到二堂嫂,二堂嫂也神奇的像个监控探头,每天回来报告她的举动。自从五堂哥考上美术学院后,徐小漫就很少敢一个人去五伯父家玩,只有在晚上大家伙拿着小板凳像看电影的样子,一大群人去五伯父家看电视的时候才敢去。
在这个大家庭里,两个伯父家的孩子都想吃小买部里的零食,但都是要用买的。只有徐小漫可以随便吃,自由出入小买部。有时阿孃们见她拿零食吃,总会用嫌弃的口吻说:“小漫的嘴巴长得像个老鼠一样,一天到晚吃个不停。”“对,眼见都要睡觉了,还转身拿两块饼干……”
十一岁的时候,徐小漫家里盖好了楼房,她们家成了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徐小漫被要求搬回家里来住,她是不情愿的,但她不敢反抗。她舍不得离开奶奶,奶奶年纪大了,一边眼患有白内障看不清东西。奶奶三天两头的寄话下来让她回去看望。
徐小漫是期待这样的消息的,但是每次都得向父母告假。得到允许了,雀跃不已,遇到不同意了,嘴巴嘟得高高的。她伤心,她担心,担心没人给奶奶挑水,没人给她倒屎尿,没人给她打柴,没人陪她说话。徐小漫知道奶奶想她了,她不敢哭,她也想奶奶。
她总是把好吃的藏起来,一有机会偷偷的跑回去找奶奶。奶奶也总是把好吃的留着放在缸里面,每次见到她回来,奶奶很高兴的把它们拿出来:表皮发霉的月饼,失了水份的果,放粘了的糖……
什么样的食物都没关系,只要是奶奶给的她都喜欢吃。她特别依赖奶奶,她喜欢赖在奶奶怀里诉说她的所有话语。她不舍,奶奶也不舍。因为这样偷跑回来,经常性的被母亲责打。
她害怕回到父母身边,她不开心,她不适应。姐妹们有时候一吵架,她们就会说:“你不回奶奶家,你回我们家干嘛?”徐小漫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在这个家里她是话最多的孩子,在父母眼里她是最不懂事的孩子,最招父母不喜欢的孩子。在农村,七八岁的孩子是可以干很多活的了,徐小漫父母生意忙的时候是根本顾不上孩子们的,作为二姐的她和大姐,常常除了带弟弟妹妹们玩以外,很多时候她们还要做饭,喂猪,手洗全家人的衣服。
母亲是个暴脾气,基本每天都会打骂孩子。在徐小漫的印象里,大姐最是可怜,常常因为点小事被母亲拉着头发抽打,拿手拍脸敲头。每当这个时候,所有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定定的看着,不敢吱声,生怕一不小心下一个挨打的就是自己。很多次,姐妺们挨了打都会跑出去躲,不敢回家。多少次她们都是相互找到对方,抱在一起哭或互相安慰彼此。
徐小漫每次挨打,她都特别想回奶奶家,她不敢哭,总是忍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偷偷的掉眼泪。她害怕父母吵架,每次一吵架父亲就拿一根大棍子砸家具,破碎的声音响彻整个夜晚。几姐妹抱在一起哭,她们看着母亲闹……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多少次这样的悲欢离合,多少次她们想离开。
一九九六年,大姐读初一,被艺术学院跳舞系选上,离开了这个家。徐小漫特别羡慕向往姐姐的幸运,像是一丝光,让她心里有了希望。在她读四年级的时候,八伯父家的四堂哥去读了体校。
有一回,他来家里玩的时候,看到徐小漫在空地上和小朋友们玩翻跟斗,见到徐小漫翻了个侧空翻。把她叫过来问她喜不喜欢打篮球?徐小说喜欢,其实她哪懂得什么是篮球,什么叫喜欢,她只想着有机会离开这个家,不要再听到父母的责骂和别人的议论。很庆幸父母竟然同意了,高兴坏了徐小漫。
四堂哥带她拜见了教练,教练也同意收她。不幸的是他们在回程的车上被打劫了。父母知道后非常反对,说她太小,不适合去外地读书。希望破灭了,失望深深的刺痛着,徐小漫咬着嘴唇没有吱声。夜里,在阳台上,抱着小石狮,徐小漫哭了。她是多么的想离开,她以为,她想象,她真的觉得她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徐小漫读四年级的时候留了一级,拜她伟大的二堂嫂所赐,让她留了一级,终于不拖她班级的后脚了。至今,她仍然深刻的记得分班那一天,全班同学基本上都是原班生有位置坐,她没有,她不认识这些同学,她就靠在教室后面的墙上,用背撑着腰一顶一顶的撞着书包,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直到老师给她安排了坐位。
徐小漫对数学总是一脸迷茫,她坐在后面,看不见黑板上写什么。她喜欢语文,她特别喜欢看作文书。在离家十几里外有个小镇,哪里有一间书店,徐小漫有时候会问父亲拿上几十块钱和一帮小伙伴骑上自行车,顶着烈日去买书。书是知识的海洋,书是扩大眼睛的广角,书让徐小漫认识了外面的世界。书让徐小漫有了大海般志向,她想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但是徐小漫的母亲是不允许她们看课外书的,一经发现不是没收就是挨打,母亲的要求是:不许看电视,不许玩剪纸,不许看课外书,不许织毛衣。暑寒假里除了干活以外,每天要把整个学期学过的生字从头到尾抄一遍。她从来不辅导孩子们的功课,孩子们不会写就将错就错。她说她每天忙得饭都没空吃,哪有时间辅导,孩子们也从来不懂得作业是要辅导的。
上五年级的时候,徐小漫眼睛近视得越来越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了,一上课就拿手按着眼球眯成一条缝,才免强看得见黑板上的字。母亲知道了,不带她去配眼镜,反而连讽带骂的:“得了吧?现在终于弄瞎眼睛了吧?让你别看课外书,别看课外书,你偏要看,还躲在被子里打手电筒看,瞎了我也没钱给你配眼镜。”
徐小漫忍着上课,老师体谅她,让她坐在第一桌。一直都是坐后面的她,羞得无法形容。黑板上永远都有做不完的练习题,看不清,写字差,害怕被点名提问;头总是低低的不敢看老师的眼睛。每天下午五点多钟才做完题回家,做饭,喂猪;晚上去上自习。每天背着个沉重的书包驼着背,默默的来回。
奶奶又寄话下来说想她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姐姐不在,没有人能替代她的家务,只有逢年过节给奶奶送东西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有时候知道奶奶生病了,偷偷跑回去一趟,也是极其害怕挨打的。
记得有一年端午节,各家兄弟都在忙活着过节。徐小漫一点多钟的时候送肉上去,见到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小买部的门口。她看不见,她在等,等孩子们来给她送食物。听到她来了,奶奶高兴的说:“漫呐,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们一响午了,我饭还没吃呐。”徐小漫赶紧拿出菜,去厨房拿粥,看到土锅里的粥爬了好多蚂蚁。她挑了干净的一边盛了一碗出来给奶奶,用手把鸡胸肉撕成一条条的放在奶奶嘴里。
原来的四合院坍塌了。八伯父搬出去住了,晚叔也结婚搬走了 。 只有奶奶一个人住在小卖部里, 往日的盛景己一复不存在,应入眼帘的只有满地的落叶和杂乱摆放的木头,一片的寂静凄凉。
徐小漫扫落叶,整理床铺,抖落蚊帐上的灰尘,倒尿盆,挑满水缸里的水。离别时奶奶说:“漫啊?奶奶老了,以后见你一面少一面了,有空记得常上来看看奶奶。”“好,”徐小漫忍着气应着,她不敢回头看,一路急走出村口,哭了一路。想着奶奶一个人守着这若大的空荡荡的院子,是这样的孤单……
在忧伤难熬的日子里徐小漫学会了写日记:
为什么?会有离开。为什么?我不能呆在奶奶身边长大,生活。我不想离开奶奶,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了……
老天爷,我把所有的爱与温暖给你,请你留住我爱的奶奶,保佑她不再孤单老去;保佑奶奶,不要离开我;保佑我快快长大,不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