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旦的时候,我并没有更新,因为女儿生着病,她在大规模的乙型流感中患上了甲型流感,表达了一点特立独行的气质。
我总爱去发现女儿与众不同的地方,发现是她是一个左撇子时,我有一种中奖的欣喜,在她还在学用筷子的时候我就在香港给她买了专门的左撇子筷子,后来学写字了,又买了一抽屉的思笔乐的左撇子铅笔。
我珍惜她的不同之处。
我告诉她,千万不要着急做一个普通人。
就像我常常在课堂上和学生们讲,表面上要从众,内心里要反常。
变得庸常,变得毫无趣味这件事,随时都可以做,既然作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难度,那么急什么呢?
一个例子是——熟悉我的学生们都知道,我是不过公共假日的。
无论是西方的元旦,还是传统的春节,我都不会加以庆祝。元旦在我看来和任何一天并没有不同,只是各处饭馆变得更为拥挤,所以如果说有什么准备,那可能就是让阿姨提前备好一冰箱菜,方便在家进餐而不至于在停满了的停车场茫然地转来转去,也不至于呆坐在餐馆门口的马扎上饿火难耐地刷手机。
我不过春节,也不会错过春天。春天根本不管人间有没有节日,春天在有我们之前的几亿年,就准时地到来了,在我们最终消失的几亿年后,还会准时到来。
在春天的眼里,我们只是不会开花的笨拙的存在,春天看也不会看我们一眼,就拂开小溪,又用柳条写出风的形状。春天她是一个短发的女神,从冬天的死寂的休息的夜色里,带着勃勃的曙光降落,她落地的时候,深深地吐出一口温暖的气息,大地深处的万千种子就醒来,她再看着四周,目光所及尽皆绿去,她又一跺脚,就从大地涌出了一个个原野的花来。
根本不在乎你庆祝不庆祝。
每年我会庆祝豆豆的生日,和太太的生日,结婚纪念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争取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地方为她们和我自己庆祝,用那个地方的新鲜的拂晓象征着我们的初遇,用那个地方徘徊的月色象征我对她们的依恋,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礼物。如果那天很忙的话,我也会把这一天的庆祝挪到我们方便的任何一天,根本不管日期,因为——
哪一天不是我们的生日呢?
哪一天你仍然是过去的自己呢?
哪一天不是婚姻中值得庆祝的一天呢?
哪一天我不是忠诚的丈夫,她不是神秘的太太呢?
我对所有的日子一视同仁,正如每一天都不会对我厚此薄彼一样。
就像在马尔代夫的那一天,不是任何法定的节日,我带着豆豆潜入大海里,大海就用一只大海龟迎接我们。就像是豆豆看悦榕庄的工作人员用切碎的水母喂养的那些小海龟一样,只是神性般地巨大了,静静地漂浮在透明的浅蓝中。它的眼睛看着前方,只用背甲的花纹盯着我们。
我们从它的身后越过珊瑚礁盘,进入不可测知的深蓝里,浮潜了一阵后,我偶尔回头,正看见一条鲨鱼从豆豆的身边游过,相比她,那条鲨鱼显得悠闲巨大,豆豆并不知道害怕,大海对她来说,是好朋友。她就伸出她惯用的小小的左手,抚摸着鲨鱼的侧身。鲨鱼就让她那样触摸着,缓缓地经过。
那样的一天,我甚至没有记得具体的日期,可我却记得那样的日子,永远都无法忘记我在不远处,看着粉红小泳衣的豆豆,带着一个蓝白相间的浮潜面具,悬在无法言说的蓝色里,伸出她的小手去抚摸一条温柔的黑色背鳍的庞大鲨鱼。
那是我们和大海的秘密的节日。
豆豆发烧的时候,说她生病,一定是因为离开大海太久了。
这样的诗意的语言来自她真正的期待。
她并不期盼春节或者元旦,她只期盼大海。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期盼,不同的经历,但却庆祝共同的节日。
他们从来也没有想一想,其实这太奇怪了。
但我能理解,“想一想”,对许多人来说,是没有必要的奢侈品。
而我很奇怪,我总是会看着眼前不同的一切,不停地想。
比如豆豆发烧的时候,如果体温从39.6°降到38.4°,我们就会感到开心,但如果从37.2°升高到38.4°,同样的体温,我们的情绪却完全不同。
我意识到这种情绪,就想起以前读到人其实是无法感受到“冷”这个概念的,我们感到的冷都不是具体的温度,从科学角度来说,我们只能感知到“皮肤上热量流失的速率”,零下10°的静止空气和一滴1°的冬雨,我们会觉得后者冷。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更在乎的不是“状况”,而是“趋势”。
于是忽然就想明白为什么分数很低的学生的家庭里经常充满奇怪的自信,而优等生反而更频繁地惶急。因为一个同学的家长亲自用骄傲的语气告诉我她儿子“已经懂事,一天很自觉只玩两个小时的手机”,而另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会因为当堂训练不理想的结果,在凌晨两点向我打卡。
因为“只玩两个小时的手机”比起四个小时,是显著的“进步”,而当堂训练总是差1-2分达不到130分线的要求,是一种“停滞”的表现。
人们其实不那么在乎现状如何,人们更关心趋势,因为现状时刻过去,仿佛不值得留恋,而“趋势”象征未来,似乎才意味着结果。
哪怕事实上正好相反——
1°的冬雨比-10°的空气温暖,
同样,结果是在“过去”被决定,只在“未来”被呈现而已。
兵法上面说,最高明的是“未战而先胜”,就是明白结果在过去已经注定了,所以才力争在动手前就确定胜机。
最高明的老师和学生都明白,考试当天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往往只是对结果的兑现——你既不可能考得特别反常,也不可能考得特别超常。
高中三年,高一最重要,是确定胜机的,因为高一的时候,只有很少的人觉得有必要努力,所以这个时候的努力会特别有效。
比如狮子攻击的时候,第一头奔逃的羚羊,几乎是百分之百安全的。狮子会直接放弃追逐它,因为它跃动的长腿和黑色的尾巴后面,是整整一个呆滞的羊群。
狮子很懒,狮子不蠢。
命运的狮子会直接冲向“很自觉,只玩两个小时手机”的那头吃鸡的羚羊。
庸常人的表现常常让我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一定要高三才开始,最好是高三下学期。
到了高三,所有竞争序列上的所有人都已经启动,显然,当人人都努力时,努力这个因素基本就被抵消了。
那么更能决定胜负的,是他们原来在赛道上的位置。
高一启动的人,不需要如何聪明,已经把优势积累到一骑绝尘,“未战而先胜”,只留下一个背影。在万马奔腾的时候,他们不需要跑最快,甚至可以慢一点,只要在冲线时仍然保持领先就可以了。
再比如:很多家长和学生也问过我,高考究竟有多重要。
我还是那句话——在比高中三年更漫长的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高考的意义依然是——“未战而先胜。”
英语里面有一个语料,叫做be out of the crowd,翻译成中文应该是:脱颖而出。
再加上一点人生的经验,那就是——在表面上从众,在内心里反常。
如果在我们漫长的人生中,都在羊群中奔跑。
如果我们都在没有看到溪水的时候,因为别的羊奔跑而奔跑,又在没有看到狮子的时候,因为别的羊奔跑而奔跑。
如果我们因为别的羊安心地打了响鼻,埋头吃草,所以也埋头吃草,
如果我们因为别的羊警惕地止住了咀嚼,高昂起头,扇动鼻翼而也昂头吸气。
那么我们实在欠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
一个本应该成为与众不同的自己。
我们才会在终于跟不上羊群的时候,走到终于不会被万蹄踏过而波动,所以终于第一次在我们面前静止的水面前,
去喝死前的终于孤独的一口水。
就会流着泪,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望着水中那头老迈的,临终的,和羊在一起,却吃了一辈子草的——
狮子。
不要这样。
摘自公众号《写字的王一郎》
此公号前几天已注销,得知注销时,我心底很失落,懊悔没有把那些文章看完,懊悔没有及时摘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