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撤编!撤编!
三十一
老曾,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的自己婚姻往事,真是难为你了,真心感谢。我策划这个关于军人婚恋的长篇纪实报告文学,不是想猎奇,不是想出名,只想为亲爱的战友和可敬的军嫂们做点实事,让更多人、让整个社会来关注军人军属的真实生活,进而真心实意地支持国防和军队建设。这不是唱高调,更无关高大上,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叙利亚的战争一再警示我们: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一个国家主权和安全无从谈起,国民的幸福安康更是一句空话。过去我们总讲“落后就要挨打”;如今的国际安全形势,是不是可以说“兵弱就要遭殃”?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如果对军人的婚恋问题熟视无睹,如果对军人军属的现实困难视而不见,凭什么去要求军人舍生忘死、拼命冲锋?仅靠信仰信念和爱国主义?恐怕没这么简单。前两天,朋友圈里流传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国家假装关心军人,军人装假保卫国家》,内容可能有失偏颇,但其传递出的忧患意识,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这让我想到当下正进进行的新一轮军改。对了,老曾,今天是二零一六年一月十七日,是我们盛天军区结束历史使命后的第三天。我听咱们联勤部政治部干部处的同事讲,军区机关分流调整的计划已经获批,很快就会正式下达,最快从明天起,司政联装机关的近上百名同志将陆续前往榕城、邕城、泉城、石门等地,到新组建战区陆军机关报到。老曾,想来也你感受到了,这些天,咱们联勤部机关,甚至包括整个九如巷,均被撤编带来的失落感、人员分流引发的离别情绪笼罩着,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伤感的气息。说真的,我不喜欢这种氛围,但我们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算之前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可分流计划一旦正式下达,我们就没了选择余地,更不可能去和组织、和领导讨价还价。这种事,但凡是名合格称职的军人,指定做不出来。
不得不承认,与以往经历的裁军相比,这次涉及总部和各大军区、各军种的指挥领导体制改革,保密工作做得实在太到位了,每一步,每一阶段,不到最后关口,谁也别想得到确切消息。那些网上的各种传言、朋友圈里的所谓权威讯息,事实证明都是道听途说,不值得采信。包括军区机关的人员分流安排,在军委正式批复之前,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将去向何处。这样挺好,省得大伙东找西找,也不用四处打听,直接按政策按规矩来行了。
相对而言,一九九八年那次大裁军,就没有今年这么严密和正规。那年我二十三岁,刚从我们炮兵师政治部宣传科下派到连队当指导员。当时,关于裁军的谣言满天飞,今天说要撤这个军,明天讲要裁那个师,张三能调到北京,李四要去军区机关,消息来源泥沙俱下,那个混乱劲,真是让人无所适从。
老曾,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在军队改革的大潮面前,个人显得太渺小太无足轻重了。不少战友关于军旅人生的美好规划,在军改这根指挥棒的主导下,先是幻化成美丽的气泡,之后“砰”的一声裂得稀碎。那些励志大师总讲,每个梦想都值得尊重,这话的确没错,但对于军人而言,尤其是对于处在军改漩涡中的军人而言,原本清晰的梦想可能就会变得遥不可及,甚至完全破灭。客观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改革么,实质上就是利益的再调整再分配,军改当前,总得有战友作出牺牲。这一点,谁都无法回避。
我清楚地记得,九八裁军那一年,和我搭班子的张兴海连长任正连职已经整整四年。兴海来自陕西农村,一九六七年出生,比我大八岁。他人好,军事素质更好,多次在师和军里组织的炮兵专业比武中摘金夺银,两次荣立二等功、四次荣立三等功,是师团两级重点培养的先进典型。但兴海有个硬伤,就是提干比较晚,之前是志愿兵,一九九四年才转干,提干后直接代理连长,我去连队当指导员时,刚过三十一周岁的兴海已然是全师年龄最大、任职时间最长的连长。
应该说,对兴海这样的先进典型,各级领导是关注和厚爱的。我和兴海所在的连队,是团里的标兵连,也叫窗口连。按照当时的做法,窗口连队的主官,任正连满四整年,可以越级直接提拔为正营职,一般连长直接提为营长,指导员则直接任命为营政治教导员。而在兴海的培养使用上,师团两级都秉承着这样一个思路。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大概是一九九八年“八一”建军节过后,也就是我从师机关下到连队当指导员不到两个月时间,兴海任正连职满四整年。按照之前的安排,团政治处按程序对兴海进行了考核,并向师里呈报了提拔兴海为营长的任职建议。得知这个讯息,全连官兵像过年一样高兴,纷纷提前向连长道贺。兴海本人也很高兴,成天乐呵呵的,见谁都点头微笑,一有空,就和我商量连长的接替人选,极力想把综合素质非常过硬的副连长扶正。
哪知命运弄人。师里还没来得及向集团军上报关于兴海的任职建议,裁军命令逐级下达,干部任免调整工作全部暂停。并且更为要命的是,按照当年的调整改革安排,年过三十周岁、学历偏低的正连职干部必须列入转业安置计划。
消息传来,前些天还兴高采烈的兴海如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全连官兵也很失落,不敢直视连长的眼睛,生怕戳中他们敬重的连首长内心深处的伤痛;营长、教导员更是痛心疾首,反复和团机关和团领导交涉,请求想方设法把兴海留下来;团长、政委和政治处主任也深感对不住兴海,反复检讨不该想着一步到位,应当早一两年先给兴海解决副营职。作为连队到任不久的指导员和兴海的新搭档,我也非常难受,但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
除了情绪不高,兴海总体上很平静,从未公开表达过不满和失落。有一天晚上,等连队官兵就寝后,兴海找到我,让我陪他喝点酒、说说话。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便没有拒绝。那天晚上,在连部,就着一包花生米、几根火腿肠,我和兴海一人手把一瓶烈性白酒,边喝边唠,边喝边流泪。
兴海告诉我,他喜欢部队,喜欢带兵,愿意继续和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他也想过亲自去找一找师团领导,想办法留下来,可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兴海讲:“我们是连队主官,平时总教育战士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党让干啥就干啥,总不能台上说一套台下做一套吧?这种事,我干不出来!我不能让我的兵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就算脱下军装走人,我也得堂堂正正走,昂首挺胸走。”
趁着酒劲,兴海还诉说了另一件烦恼。由于没解决营职,他老婆没能随军,一直在陕西老家务农,一边伺弄田地,一边照顾孩子和公婆。兴海说:“小周,也不怕你笑话,除了热爱这身军装,我在部队之所以拼命干,很大一个动力,就是尽快解决副营职,好让我的婆姨和儿子随军进城。我老婆嫁到我们家这些年,吃了太多苦,我应该好好补偿她。前一两年,能调副营的时候,我就想过去找团领导,求他们先给我解决副营。可我知道领导们也是一片好心,想让我连提两职,我再去找,岂不是不知好歹?唉,不说了,认命吧。这么给你说吧,我是农村孩子,在老家没什么背景,转业回去,基本上进不了县城,差不多能在乡里谋个差事。让妻儿进城享福的梦想,看来还得继续做下去了…”
兴海离队返乡那天清晨,没有人组织,全连官兵早早地起了床,自动在连队门面列成两行,含泪送别他们敬重的连首长。当天早上,兴海哭得像个孩子,一一和他的兄弟们拥别。
回到陕西老家后,兴海先是到乡里当了一名民政助理,后因工作表现突出,被调入县民政局工作,妻儿也随之进了县城,算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
【桐言无忌】
对军改之事,桐言是一窍不通,包括军中级别的称呼,桐言更是一无所知,但是当我读到兴海同志的“我们是连队主官,平时总教育战士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党让干啥就干啥,总不能台上说一套台下做一套吧?这种事,我干不出来!我不能让我的兵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就算脱下军装走人,我也得堂堂正正走,昂首挺胸走。”桐言有点哽咽了,军人向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即便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无奈,也要以命令当先。
尤其是“兴海离队返乡那天清晨,没有人组织,全连官兵早早地起了床,自动在连队门面列成两行,含泪送别他们敬重的连首长。当天早上,兴海哭得像个孩子,一一和他的兄弟们拥别。”人的一生有很多种告别,但有一种告别,最让人心碎,那就是退伍军人离开军营的时候,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用放肆的眼泪和哭声,传递着不舍、难过……战友之间,告别的话说不出口,一个拥抱,一声痛哭,然后天涯路远,不知相见何时?不敢描述,泪奔……
“回到陕西老家后,兴海先是到乡里当了一名民政助理,后因工作表现突出,被调入县民政局工作,妻儿也随之进了县城,算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好在最终得以妥善安排,也算没有让桐言枉流泪水一场,也算了却了桐言的担忧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