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凤四年四月,匈奴郅支单于进攻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败走至光禄塞下,结好于西汉。
这个时候的秭归城格外热闹,来往的马车将原本宽敞的街道变的很是拥挤,两旁悬挂着一盏盏七彩的花灯,供人观赏。
城里的百姓也将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翻出,已近深夜,整个秭归城里却依然是灯火通明,全然不见平常宵禁时的森严。
人群中,两名年华豆蔻的少女正好奇的四处逛着。其中一名头发随意的挽了个髻,斜插着一支碧玉玲珑簪,穿着淡粉色襦裙,两只眼睛兴奋地打量着四周。
另一个穿着一袭青衣,面目清秀,此刻她正紧紧地贴着身旁的粉衣少女,眼中满是紧张,嘴里劝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都出来这么久了,老爷和夫人肯定要着急了”
王嫱转头答道:“哎呀,雅兰,我都在家里闷了这么久。今天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一回,哪能这么快回去。你不知道,今天可是秭归城三年一度的百灯会呢,据说附近州城的人们都会过来看,可热闹了。”
那名唤做雅兰的少女噘着嘴道:“就是因为人多人家才担心嘛,外面三教九流的人那么多,万一遇上了歹人,将你拐去,我怎么向老爷和夫人交代啊。”
王嫱拥着雅兰低声道:“哎呀,我的好妹妹,再逛一会我们就回府,这样可以了吧。”当下,王嫱牵着雅兰的手,穿梭在来往的人群中,一如那美丽的蝴蝶,在风雨中翻飞流连,注定为尘世所铭记。
一条幽静的青石板路,两旁是栽种下的连绵的绿竹,夜风轻拂,带走了阵阵的沙沙声。这是回王府的必经之路,早先王嫱出来游玩时很是喜欢走这条路。
蓦地,前方路边出现了一个黑影,斜靠在竹子旁。雅兰机警的拦住了王嫱,对着前面的人喝道:“你是何人,速速离去。告诉你,秭归王家不是你这登徒子能惹得起的,识相的最好早点离开,不然等王府的家丁到了,有你好受的。”
然而,前方的黑影却是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又或许,他听到了,但,对那所谓的秭归王家并不放在心上。
王嫱好奇的打量着眼前之人,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眼前人的样貌。那是一个魁梧的男子,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劲装,身旁放着一把圆月弯刀,刀柄是一个狼头。一头乌黑的头发扎束成辫,竟是汉人中少见的卷发。
他抬起头,双眼死死地望着天空的某一角。王嫱抬头,循着那男子的眼光望去。今夜的天,云多了点,并没有往常的那般繁星璀璨。湛蓝的夜空中,唯有一颗星闪烁着,她从书中知道,那是紫微星,被视作帝王的象征。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紫微之名,除代表帝星外,亦可用来指路。
“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吗?”王嫱上前问道。
雅兰连忙拦住,说道:“姐姐小心,这么晚,这人不回家却坐在这路边,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歹人么,王嫱心想,不会的,若是歹人不会有这么清澈的眼神。王嫱怔怔的望着面前棱角分明的男子,看似静默,却有一股久经沙场之人才具备的杀伐之气。
那男子转过头,望向少女二人,目光略过王嫱时不由得停顿了片刻。是错觉么,韩烨心想,应该是吧,自己从未见过眼前的少女,但为何觉得那么熟悉。或许是离家太久了吧,家,呵,韩烨自嘲道,自己还有家么,兄弟相残,骨肉离散,那个曾经的家早已回不去了吧。
韩烨从王嫱身上收回目光,自己从小见惯了不少美丽的女人,却很少如眼前这般令自己眼前一亮的,只是,自己此时却没有心思考虑这些。韩烨淡淡说道:“秭归王家,我也曾有耳闻。据说礼节严谨,是有名的书香世家,怎么今日一见却是如此无礼,不免失了门第之风。”
雅兰一听,气呼呼道:“以小人之道小人,以君子之道君子。你这人三更半夜行踪如此鬼祟,一看就不是好人。”
韩烨闻言道:“两位姑娘不是同样如此么,夜深人静,不呆在闺房中,却跑来与我这个小人纠缠,又岂是良家子所为。”
王嫱听着好笑,眼前这人初见静默,却不想说起话来如此伶俐。当下,对着韩烨欠身道:“这是我身边侍女,自幼随我长大,情同姐妹,因此娇惯了些,还请这位大哥莫怪。”
韩烨闻言,淡淡道:“既如此,还请小姐好好管教,莫失了王家的颜面。”说罢,站起身子,拿起了随身刀佩便欲离开。
王嫱闻言,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大哥请等一下。”
韩烨转身,望着她皱眉道:“还有什么事么?”
王嫱顿了顿,道:“大哥此去,路途遥远,小女子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有些许银两,权当做盘缠,就算是为舍妹刚才的不敬赔罪。”说罢,从身上解下一个香包,递了过去。
韩烨疑惑地看着眼前之人:“你知道我要去何处?”
王嫱瞥了一眼那佩刀,点头道:“略知一二。”
韩烨看着眼前之物,淡紫色的锦布上绣着荷花与一个嫱字,煞是精美。想了想,接过道:“多谢。”说罢,转身朝远处走去。
王嫱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男子,终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韩烨吧……”人已离去,音犹在耳。
“韩烨,韩烨。”王嫱呆呆念道,若缘分早已注定,你会是我的良人吗。王嫱不知,她的未来是坎坷,还是平坦。
建昭元年,汉元帝下诏征集天下女子补充后宫,秭归王家亦在征召之列。
一件淡绿色的宫装,梳流云簪,此刻的王嫱端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女子,当真是绝美的。只是,王嫱心想,值得么,原本可以享尽荣华富贵,甚至是母仪天下,父母也会为有这样的女儿而自豪。然而,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王嫱不由得回想起了初入宫时的一幕。大汉惯例,宫女进宫时,并非是皇帝直接挑选,而是由画工画了像,送给皇帝看,来决定是否入选。
那一天,王嫱奉命来到了作画之处,与其他女子一般静静等候。画工画的不慢,很快便轮到了王嫱。当王嫱进入宫室内,看见那个身形瘦小,两眼狭促的画工后,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饰品,几件小饰物,竟均是纯金打造,在那时的汉朝当真是价值不菲了。
早在入宫之前,王家便把入宫应当注意之事均细心打听过了,对眼前画工的规矩王嫱自然也了解一些,给宫女画像,唯有那些送了礼的宫女,他才会将她们画的极美。再说那画工,初见王嫱时便是惊为天人,加之收了王嫱一笔不菲的物什,便是愈加卖力的作起画来。
然而,这时,王嫱却阻止道:“不知先生可否略洒丹青,将我的容貌尽可能画的平淡无奇些。”
毛延寿一生,为宫女作画无数,向来是只有宫女求他将容貌画的美丽些的,却从未听闻有人愿意自己的画像丑陋的。不由得道:”姑娘,我毛延寿一生作画,虽说性贪,但对那些赠予我钱财之人,却是尽心尽力,不曾偷工半分。姑娘的容貌堪称绝色,他日在后宫中必有一席之地,又何苦作践自己。”
王嫱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摇头道:“我自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后宫中的勾心斗角并非我所愿。”
毛延寿劝道:“你真的决定了,你当知,我这一笔落下,便再无更改的可能。日后便是数十年的寂寞相伴,孤老而终。即便是你心在别处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顾影自怜罢了。”
王嫱面露坚毅,答道:“还请先生成全。”
毛延寿摇头道:“也罢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小老儿也就不再多嘴,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才好。”说罢,提起早已蘸满墨水的毛笔,勾勒起来。
后悔么,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她忘不了三年前那双忧郁的眼眸,饱蘸着深不见底的幽邃。用这样的眼神去映照湖水,哪怕是湖中的景象看了个彻底,也无法化解自己的忧郁吧。
这是一片茫茫的开阔地,周围生长着一望无际的低矮植被,大量具有外域特点的帐包连接成片,大群大群的牛羊正在这里悠闲地散着步,不时低下头啃噬一口地上的草木,发出哞哞的叫声。
身后,一段两三丈高的城墙静静地伫立,绵延千里,漆黑的墙体上随处可见刀痕箭孔留下,犹如一尊狰狞的巨兽,背负着伤痕,散发着令人压抑的气息。
城墙上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望一眼城外的营地,那是匈奴人的营地,自古匈奴与汉朝便是生死对头,然而令人疑惑的是眼前的汉朝士兵却并未对那些匈奴营地发动攻击,反而任由其发展,繁衍。
营地中,一顶高大的羊皮帐格外醒目,按照匈奴人的习俗,那是他们的王帐,唯有尊贵的大单于才可以居住。
此刻,王帐内一片寂静,中央的王座上盘坐着一个魁梧的汉子,皮肤略有些黝黑,披发左衽,眸子开阖间透着如狼般的桀骜与不屈,却带着一股草原人的豪爽。偌大的王帐内却无一人开口,只因那王座上端坐之人,是他们爱戴尊重的大单于,他们尊贵的王。
这时,王座之人一边敲击着王座的扶手一边开口道:“入京之事备置的如何,汉朝那边如何回复的?“
下方,一名年龄较大的匈奴人开口答道:“回大单于,汉朝皇帝已经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准许我们入京,至于联姻之事,汉朝那边回复将会派遣一位宗室的公主嫁入我部族,至于是哪一位公主还在斟酌中。“
“呵,汉朝皇帝总是喜欢玩这些小把戏。”王座上的人冷笑道,“什么宗室公主,不过也就是拿个小宫女充数罢了,我看是没有人愿意当这个牺牲品,所以才说什么斟酌的话来敷衍我吧。“
下方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听闻,不满道:“哼,汉朝皇帝真是不识好歹,我们部族诚心与汉朝结盟,他却用一个小宫女来打发我们。当我们是要饭的吗!“
“诶。“王座之人伸手制止了那人,缓缓说道,“不用多说了,毕竟我们现在有求于人,联姻之事我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女人而已,记住,我们的目标是统一整个匈奴,让整片草原都成为我呼韩邪的土地,清楚了么。”
下方众人齐齐将左拳握于胸前,连声应道:“遵大单于命!”
待众人皆鱼贯而出后,呼韩邪伸手探入怀中,似是摸到了什么物品后,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怅然自语:“女人么,汉朝公主又哪有你在我心里来的尊贵,再给我点时间,待我手刃仇人,便去找你,让你成为整个匈奴最尊贵的女人,我的阏氏。”
建昭五年,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同年改年号竟宁。
一辆玄黑色的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身后跟随着数十名匈奴骑兵,手持战戈的汉朝甲士分列两旁,一股令人压抑的氛围静静弥漫。马车内,呼韩邪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身上的胡服,不时看一眼窗外。城里的百姓早已被接到命令的士兵们驱赶到街道两侧,一道道或憎恨,或好奇的目光投向马车及其身后的匈奴骑兵。
车队很快便来到了宫门前,依汉礼,臣子入殿需下车步行,得到皇帝传召后再由内侍引至殿门前,礼服,解佩。呼韩邪下了马车后,前来引路的内侍传话陛下正在玉堂殿会见当朝大学士,请呼韩邪单于先去怡心亭稍作休息。
大学士?呼韩邪不屑,什么时候刘奭如此勤于朝政了,怕是跟那些宠臣彻夜厮混,而今还在龙榻上睡觉吧。
前方的道路曲折回转,一间间华美的殿室不时掠过,不一会,在内侍的带领下便来到了所谓的怡心亭,那是汉元帝的御花园,四周满是从天下各地移栽而来的珍惜花木。呼韩邪从袖中翻出一贯大钱,塞入内侍手里微笑说道:“辛苦大人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内侍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对着呼韩邪说道:“大单于说笑了,这是小人分内的事,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一边说着,一边不动神色的将那贯铜钱揣入怀中。“还请大单于在这怡心亭小憩片刻,陛下相必很快便会召见大单于。”说罢,恭敬的退了出去。
见到内侍退出后,呼韩邪脸上重新恢复了冷漠。他环顾四周,偌大的园中到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奢靡,呼韩邪自幼习惯了大漠的寒夜与凄苍,对于汉宫当中的奢侈之事向来反感。
当他四下观望时,一条深幽的石子径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处载满翠竹的小路,明媚的阳光透过竹林间的缝隙,光影斑驳。触景生情,他又想起了那个叫王嫱的女子,安静如湖水,淡雅若清茶,哪怕淹没在无处躲闪的烟火里,眉目间依旧泛起淡淡的笑。
呼韩邪叹息着朝小径处走去,斑驳光影洒下,显得有些萧瑟。路的尽头,是椒兰殿,嫔妃和宫女们的住所,隐隐的,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传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山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呼韩邪猛地抬起头,这歌声,这歌声为什么如此熟悉。这一刻,他的眼中爆发出无穷的光彩,是她么,她在未央宫?心在急速的跳动,当呼韩邪缓缓接近转角的那一刻,一抹淡绿映入眼帘,那是一个消瘦的身影,罩在淡绿色的宫装下,一枝簪随意的插着,一如当年。呼韩邪的眼神忽的变的炽热了,是她,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个身影。
王嫱察觉出了身后的异样,回过头后呆呆的怔住了。多少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啊,多少次日思夜想,这是在做梦么。她呆呆的伸出手,似想要抓住这个身影。
原来,她同样念着自己,此刻,呼韩邪多想仰天大笑一场,什么复仇,什么王图霸业,都比不上她。他走上前,炽热的双眸直逼王嫱道:“怎么,不认识我了么。”
“你,你怎么会到这来。”王嫱此刻回复了稍许清明,面带红晕问道。
呼韩邪忽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我是匈奴的单于,来这里当然是见汉朝皇帝,顺便。”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俯在王嫱耳边轻声说道“顺便来迎娶汉朝的公主,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听到这里,王嫱的脸色变的刷白“是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哪里配得上他的身份。”王嫱凄惨笑着。
这时,先前离去的内侍急匆匆的来到了怡心亭,急声说道:“大单于,陛下召见。请随小人速速进殿。”
呼韩邪朝王嫱笑道:“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了正事就来找你。”说罢,转身离去。
清香名贵的木兰栋椽上雕刻着雅致的纹理,鎏金的铜铺首,镶嵌着各色宝石。这是未央宫的前殿,皇帝召集群臣会面的地方。
呼韩邪缓缓跨入前殿,对着前方的盘坐龙椅,身着玄服的汉元帝行了个臣子礼,道:“参见陛下。”
汉元帝抬了抬手,略带倦意的说道:“你的来意朕已经知道了,朕可以派兵助你讨伐你的哥哥,帮你收复草原,不过所得财物,牛羊等我大汉要得七成,你意下如何。”
呼韩邪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却生生忍住,作揖道:“陛下愿意助我光复草原,我本就感激不尽,区区身外之物,权当做对汉朝的答谢吧。”说罢,又接着道:“这次前来,我希望能与大汉结为秦晋之好,待我统一匈奴后,两国便永罢刀兵,再无战事。”
汉元帝沉吟道:“如此甚好,只是联姻之事关系重大,这人选还得在斟酌斟酌。”
呼韩邪笑道:“陛下无需担忧,臣少时曾与一汉人女子相熟,我二人早有情意,臣便迎娶她当做此次和亲。”
汉元帝笑道:“哦,这倒是有趣,你既有人选,朕也不强求,不知那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呼韩邪笑道:“就在陛下的未央宫中,她名王嫱,是一名宫女。”
汉元帝道:“区区宫女,竟然能入大单于之眼,朕倒要看看那人是何样貌。”说罢,便召人将王嫱的画像拿来。当汉元帝展开画像看后,不由得松了口气,画像上之人容貌平平,这等姿色,他要多少有多少。既然这呼韩邪愿意娶这女子,自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这里,汉元帝笑道:“既然大单于与我这宫女有缘,朕也不妨为你二人做个媒,倒也是喜事一桩啊。来人,召宫女王嫱上殿,赐国姓,封平宁公主。”
呼韩邪嘴角露出笑意,拱手道:“多谢陛下。”傻丫头,我说的公主就是你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可以让我等待三年,我要你用三十年,不,三生三世,生生世世都都陪在我身边。
后
记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然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昭君死后,其墓葬于大黑河南岸,入秋之后塞外草色枯黄,惟其墓上,烟垓朦胧,远见数十里外,故曰: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