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庙破旧的伙房里冒起了白腾腾的炊烟,在西风徐来的晴空下,像一条美丽白狐的尾巴。江初雪一个人忙碌着,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臂。她的脸上胳膊上擦上了一层烟灰,额头还蹭上了几道锅底黑炭的指痕,刚才点燃潮湿的柴火时被浓烟冲呛了嗓子,还躲到一边咳了好一阵。疯婆呆呆地坐在门口,望着被云朵遮住的太阳和穿梭云中的苍鹰。也许是温暖的阳光让她泛起了困意,她两眼的视线渐渐地涣散开来,精神也全然与外界隔绝了,完全龟缩在内心的世界里。只有从她嘴里嘀咕的疯言疯语中,我们才能隐约探知她在那个世界的遭遇。
“你恨我吧,恨我吧,恨我就不会疼了”,她的眼中泛起泪花,痛苦地抓着脸上的伤疤;“黄金为棺玉做冢,黄泉路上你也两手空”,她又拍着巴掌笑起来,像是个幸灾乐祸的小孩子;“我们的诺言就快兑现了,你会来接我吗?”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了,仿佛在等待着对方的回答。江初雪对疯婆的种种荒诞行径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来到水缸前,看见自己的倒影不禁笑出了声。
“婆婆,还是你好,要是换了别人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会笑话我的。”
说来奇怪,这本是江初雪少有的丑态,可她看着看着,却第一次发觉了自己的美丽。
“多美的姑娘……”
原本废庙中病人的伙食是患病者家人提供,其余不足的由瓷神庙中的存粮供给。可到了如今,许多人家都是一家人全部染病,或者由于青鱼镇被封锁一月有余,病人家中也分不出多余的存粮,这让病人的口粮问题成了一个责任的真空区。孔令善近些日子发了疯似的一直把自己关在窑厂,对镇子里的事物不闻不问。其他长者的态度更是莫衷一是,鹰眼长者告诉江初雪让病人自生自灭就好,不必在他们身上再费更多的功夫;长须长者让江初雪自己做主,如果有能力就旁衬一点,如果没有的话她也不必自责,这都是天数使然;消瘦长者说要等孔三爷烧出了供奉上天的瓷器后再作定夺,方才稳妥;青面长者倒是有心,可他财力有限,又没有什么手段,在这件事上自然是无能为力。总而言之,除了青面长者外其他三人谁也不想承担这部分的责任,消瘦长者做的是粮栈的买卖自不必说,其他二人也在背地里囤积了不少粮食,只不过因为不知道封锁何时才能解除,所以谁也不敢拿粮出来救急。江初雪当然不忍心看着病人们被活活饿死,所以干脆就自己当起了伙头军。她想反正自己每天一大早都可以去江上捕鱼,回来正好给病人们下锅,其实,患病者的胃口很差,病情严重的甚至每天只能喝一些汤水,所以也不算是什么负担。
江初雪打开大锅的锅盖,里面炖着的鱼汤已经泛起了一层鱼油的白花,沸腾的水泡悬浮在半透明的浓稠汤汁中,鱼嘴开开合合地像是在说话,蒸汽像淘气的孩子似的到处乱跑,顷刻间便散满整个屋子。鱼汤的香味吸引来了不少废庙的老居民——一群斑纹各异的野猫,它们潜伏在伙房周围,舔舐着自己猫掌上的肉垫。
“好香啊,先盛出一碗给婆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江初雪满脸笑颜,两只手掐着两个耳垂,清凉的触感缓解了刚刚被蒸汽烫到的痛楚。
江初雪盛满一碗,捧在面前,用鼻子一嗅,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仿佛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顺着她的食道莽撞地闯了出来。她放下碗,跑到门外,扶着墙壁干呕了几下。江初雪看着地上并没有什么,一脸疑惑。
“姑娘,你有喜了。”
江初雪回过头,看见疯婆婆站在她身后,目光不再迷离发散,已经恢复了正常。
“婆婆,你又说胡话了,我还没许配人家,哪来的喜呀!”
疯婆婆走过来抚摸着江初雪的脸颊,眼中满是忧虑,可突然又蹦蹦跳跳疯癫起来,用哭腔念叨:
“东一只鸡,西一只鹅,哪容得了凤凰村头落;你一把刀,我一口锅,良禽处处是灾祸。”
疯婆婆说完不禁流下了几颗浑浊的泪珠,江初雪不明所以地为她擦去泪水。她看着婆婆脸上骇人的疤痕,心想“婆婆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可怕事情?可婆婆每次讲起过去的经历都是听不懂的疯话,或是唱出一些谜语似的歌谣,里面却好像暗藏着高深莫测的智慧”。江初雪觉得婆婆的疯病和脸上的疤痕一定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她不愿去触碰疯婆内心的伤口,也就从来都没有开口询问。
“婆婆,我去把鱼给你端出来吧。”
江初雪转身跑进屋子,但很快又弯着腰跑出了门,疯婆泪眼汪汪地注视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可怜的孩子。”
这几日以来江初雪不止一次地恶心呕吐,她暗想也许婆婆的话是对的,自己真的怀上了孩子。这时候她多希望满山青就在身边,他是她最为信任的人之一,有他在,她就不必猜来猜去地徒增烦恼了。她有一些紧张,毕竟她未婚先孕,为世俗所不容,但转念一想,只要她和张顺尽快完婚,这件事岂不是一件好事。“干娘也会高兴的,她要成奶奶了,平儿也会喜欢他的这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的”,想到这江初雪竟然笑出声来,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真的感觉到了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不断地孕育生长,就像雨天过后地里钻出来的青黄笋尖一样,一天变一个样地长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不过她满怀期待,这也许是母性使然,也有可能是她性格的缘故,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对现在则是深感满足。“顺子哥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她幻想着张顺听到这个消息后长大了嘴巴,抱起她在空中转个不停的情景。“他的手多有力呀,可别弄疼了我”江初雪想要唱歌,想要告诉全世界她将成为一个母亲,但她现在还要忍住,只能先告诉张顺一个人。想着想着,她不禁捂着嘴笑出声来。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便是今日了。”
江初雪被她犯痒的心催促着,一路小跑来到张顺家门口,可不知怎的她又紧张起来,脸颊像是画上了几朵雪后的梅花,双眸闪着泉水般的光彩,心怀忐忑地搓着自己的双手,在围着张顺家转了两圈后,才脚步轻盈地走进了院子。屋里传来一阵阵磨刀的声音,张顺在屋里神情专注地打磨着一把锋利得都能照出人影的鱼叉。张顺的脸映在叉尖的弧面上,扭曲得像是一张在祭祀大典中假扮鬼怪的面具。
“顺子哥,干娘和平儿呢?”
“刺啦——”,张顺并没有转过头去看江初雪,仍然把叉尖重重地挫在了淋湿了的磨刀石上。
“我娘带着平儿去真人那领圣水去了。”
“那正好。”江初雪低声道。
“顺子哥,我告诉你一件,一件坏事,其实我看却是一件好事,虽然我还没有十分的的把握,但也八九不离十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呀。”江初雪边说边用多情的目光瞟着张顺,两只手在粘着锅灰的裤子上蹭来蹭去。
张顺冷冷地看了江初雪一眼,并没说话。
“婆婆说,我可能,可能怀上身孕了!”
此话一出口,江初雪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了,她紧张又激动地看着张顺,想看看他是否会如她所料般地把她举在空中,她为自己的愚蠢念头感到好笑,却怎么也表现不出轻松惬意的神情。张顺转过头望向她,两腮肌肉紧绷,表面上冷若冰霜,仿佛在隐忍着满腔的怒火,看不出有一分一毫的喜悦。
“谁的?”
这两个字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在江初雪身上,洗去了她所有美好的幻想。她倒退了两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别哭,别这么没出息,他或许是听错了”江初雪强忍住泪水,但她的心已经分明地感觉到撕裂般的疼痛了。
“顺子哥,你忘了那天清晨了?”
张顺站起身,拿着鱼叉恶气腾腾地走向江初雪。
“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妇人,她厌恶自己丈夫的平庸,仰慕海中鱼神的神力。为了博得鱼神的欢心,她日日在海边沐浴梳洗。那鱼神终于受不住诱惑,化作男儿身与那妇人在水中嬉戏缠绵,并做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不久之后,那妇人怀了身孕,生下的男孩最终成了一代圣王。你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妇人非但没有落下骂名,被人唾弃,反倒世代为人称颂,人们都觉得她做得好,做得对,好像她是为了天下苍生才那么做的。雪儿,我问你,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
“听过,这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
“那你听过那妇人丈夫的结局吗?”
江初雪思考了片刻,不解地嘀咕道,“没有,故事里好像没有提到”。
“是啊,我也没有听到过!没有人听到过!他是谁?他痛苦吗?他耻辱吗?仿佛他遭遇的一切都是理由应当的!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他他妈就是一个可怜虫!”张顺愤怒地挥舞着双手冲着江初雪咆哮,接着又突然收敛了怒火,冷冰冰地问道,“我是这样的可怜虫吗? ”
“不是的,顺子哥,你要相信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顺双眼通红,泪水奔流不止,一脸愤恨地说道,“雪儿,不管你怎么对我,你都是我张顺最爱的女人,我会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今生今世都对你好!但我也不想做故事里那妇人丈夫一样的可怜虫,在娶你之前,我一定要亲手杀死那条青鱼,谁也别想阻拦我!”
张顺转身回到屋子里,继续一下一下地打磨他的鱼叉。“刺啦——刺啦——”那一声声金石相碰的声音是如此地刺耳,让江初雪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她拼命地摇着头,绝望地看着眼前如同陌生人一样的张顺。泪水再也掩藏不住了,流淌在她涨红的脸上,晶莹的泪光染上了三分血色,显得格外的凄美。江初雪对张顺的冷漠无可奈何,啜泣着跑出了院子。
第二天破晓时分,江初雪驾船行在江上,天上的蛾眉月在薄云中时隐时现,天际已有一丝鱼肚白。奔流不止的江水像是一只巨大野兽身上的皮毛,它如锦缎一样乌黑光滑,闪烁着冰冷的白光,它在狂奔中张弛着、颤抖着,一层压过一层。这只首尾难见的野兽也并非一直这般狂躁,它温顺起来比羊羔还要驯服,甚至会让人忘记它那原始、可怕、毁天灭地的力量,它让江初雪想起了张顺。江初雪神情恍惚,全身软绵绵地,昨夜里她哭尽了力气,也哭肿了眼睛。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侧对着晨曦还能看见蜿蜒的痕迹,头发也没顾得上梳理,散乱地披在肩上,像无可依靠的矜持处女,被无所事事的江风往来调戏。她有一肚子的委屈无人可以倾诉,她感叹有时候语言是多么的无力,真相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被人相信,谎言只有只言片语却备受人追捧。“要是有一种语言能在心与心之间传递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被误解,也不用把苦闷一直憋在心里了。可在这世上,几乎所有的人心都是被谎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有几个人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会直言本心呢?
船帆被西风吹满,小舟箭一样地驶向江心。迎着娇小柔弱的旭日,江初雪浅吟起一首悲伤的歌。
“寒号鸟,声声如笑。江水悠悠,爱恨绵绵。昨日山盟比蜜甜,今朝郎心又变。唯有天上明月,知我情比金坚。唯有天上明月,知我情比金坚。”
青鱼像往常一样闻声前来,浮出水来,无邪地注视着江初雪。
“听着,大鱼,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江初雪冲着青鱼大声喊道,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喊了出来。她感觉好多了,心想也许张顺在伤害她之后也是这样的感觉。
“他们说鱼的记忆很短,希望你很快能忘了我。”最后她轻声地安慰自己。
青鱼看出了江初雪的心思,上下翻腾在江心搅起层层怒浪。
“别问我为什么,请别问我。”
说完,江初雪便驾船离去。
一滴眼泪落在了江水中,尽管只有一滴,青鱼还是尝出了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