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骨敲铜声

唐宪宗元和十一年,福昌县昌谷乡的一个归卧闲人,在昏黄烛火下,终是吐出了一腔不平,合上眼眸。那脱手落地的狼藉诗稿,仿佛他短暂人生的走马灯,又好似他荒唐经历的判词。他诗作里的浪漫豪情、愤懑忧恨,都随着他的离世,隐于神州大地,等待隔世的知己,来从中翻阅他令人感慨的一生。


此马非凡马

中唐时期,李唐王朝早已不复当年气象。凭借皇室远亲身份混得一个末秩小吏的李晋肃,年近四十终得长子,这让饱受丧乱流离之苦的他心中又生出无限期许。他给孩子取名李贺,字曰长吉,可天不遂人愿,李贺如同映射着中晚唐的国运一般——在颓局中挣扎——从未能够像他的字“长吉”一样吉祥如意。“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他的坎坷人生让他的意气都如梦如幻,可也让他的诗作都如瑰如宝。


李贺天资聪颖,虽然家境贫寒,体弱多病,但敏而好学,他对于诗歌的热爱已近痴狂。李贺的好友李商隐在其离世后写下的《李贺小传》中记载了李贺的一个习惯。李贺会背只破锦袋,骑头小毛驴,带个小书童,四处找灵感,构思出了妙句就记下,塞进锦袋中。他用心如此,让他的母亲不由得担心,李贺会为诗耗尽精血。可对李贺而言,诗注定是他一生所托,他的自信与志向,失意与释然,都挥洒在了诗中,他独有的浪漫与瑰怪让他的诗风在诗坛独树一帜。他写他的青春少年,写的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傲然,写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烈,写的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气魄,他虽然身体羸弱,可精神强大。他的满腹才情让他声名远播,他从来都不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他是初生龙子不畏天。他只需要一个伯乐,只需要一个机会。


我有迷魂招不得

可当十六七岁的李贺,用一首《雁门太守行》让文坛领袖韩愈有了提携之意之时,他却遭到了命运的当头一棒——父亲离世了。由于为父丁忧,李贺三年内不得参加科举。待到服丧期满,韩愈即刻致书李贺,让他参加由自己负责组织的河南府试。原本已经成功及第的他,却又被妒贤嫉能之人流言诋毁,以李贺父亲李晋肃名字中的“晋”和进士的“进”同音为由,议论李贺应该避父讳,不得中举。哪怕韩愈亲自写下《讳辩》替李贺辩驳——“父亲名字里有‘晋’不能当进士,那父亲名字里有‘仁’岂不是人都不能做了?”。但是人言可畏,李贺最后只能在这种滑稽的“避父讳”的论调中,丢掉了进士考试资格,落魄回乡。


十数年的苦读已经让他本就多病的身体雪上加霜,父亲离世、流言中伤、名落孙山的接连打击更让他志气消沉。杜甫二十岁时,心里想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李白二十岁时,心里想着“大鹏一日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二十岁的李贺,却在写给朋友的诗中,自诉为“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其中悲苦,令人扼腕。


九州人事皆如此

自此之后,李贺自知科举无望,整顿心情又开始了他的拜谒生涯,期盼着要是自己的诗句让哪位达官贵人看到,能给自己一个展露身手的机会。可他笔下的“雄鸡一声天下白”却是未能叫开他的龙门,最后,还是在同族的推荐下,谋得一个芝麻小官。然而整日的官务琐碎让他心神俱疲,只能在与好友的诗酒酬和中聊以度日。“愁苦之音易好”,李贺在此般穷蹙之时,反而佳作频频。一日宴饮正酣,乐师李凭为祝酒兴,拨弦便奏,一首箜篌曲,响遏行云,曲罢无人不为之称道。叫好声渐弱之时,李贺突然站起,“有曲如此,不诗何为?”随即便提着酒壶晃悠到李凭身旁,吟唱出那首让人为其想象力拍手叫绝的《李凭箜篌引》“……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李贺耳中的箜篌声,好似昆仑山上玉石崩裂,好似梧桐树顶凤凰和鸣,好似长安城头月光如练,能让听遍天上人间的帝王也为之沉醉。晚秋师姐,这一声声箜篌弹响,能直上九霄,震碎女娲的七彩补天石,让天外寒雨如幕而落;又能传入神山,引得神女与之合奏,让天池龙宫里的龙鱼起舞。如今,李凭那首箜篌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可李贺惊艳绝伦的诗句让我们还能窥探到他灵魂里的恣意与张扬。


宦海浮沉数年,李贺在长安城中仍未闯出什么名堂,可身体愈发差了,他的诗作仿佛也生了病一般,经常出现“鬼灯”、“纸钱”的字眼,怪异骇人。他内心挣扎多日,终于决定弃官离去,可真到离开的时候,一念及自己的少年意气竟只能潦草收尾,又会心生不甘。月晚风紧,孤身独行,在长安官道上,一时间对人生的迷茫竟将他吞没,裹紧单衣,在这无边的秋意里,他怅然吟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事更替,王朝兴衰,苍天纵然感恸,可又能为之奈何呢?他抬头望着远村灯火,往手里哈了口气,骑着毛驴,接着往前走去。


男儿屈穷心不穷

距离李贺离世,只剩下三年出头的时间……


离开长安后,他强撑病体,一路辗转回到故乡。在养病期间,他心思豁达了许多。他去了杭州一趟,看了看苏小小墓,想象着苏小小当年的模样,写下《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李贺看着苏小小的坟茔,开在幽深之处那凝露成滴的兰花,好像她当年被辜负后泫然欲泣的双眸,她将没编完的同心结丢入湖里,曾与共赏的烟花倒映湖中,被漾开的波纹荡的支离破碎,碎得好像她的心一样……此时,李贺有着和苏小小一般无二的哀怨,只不过苏小小是被爱情折磨,他是被理想抛弃。


在这样的生活中,一切都渐渐归于平常,可李贺在身体稍有好转之时,还是会倍感不甘。他思忖再三,想着既然不能在朝中经纶国务,那就在战场上为将军出谋划策,报效国家。不久,他就在好友的引荐下,在军队里当上了文书。可整日的军报和告示的抄写工作并不是他原本所想啊!他的工作几乎不可能有燕然勒功的机会,可虽然希望渺茫,他仍愿坚守于此,等待一个时机。匆匆两年,一晃而过,他等来的却不是沙场建功,而是军队解散。这如同是他梦想的终场哨声,宣判了他这一世败局已定。之后,再回家乡的李贺已是沉疴难返,凄风苦雨之中,他做了他人生最后一个梦——他去到了天宫,遇到的仙人告诉他“李贺啊,你低头看看那人间,帝王伟业转眼成空,千年光阴不过天上一瞬,别说那九州之地,哪怕无垠大海,也只是我这一杯茶水而已。所以呀,你莫要执念太深了……”梦醒后,李贺不禁苦笑,连仙人也知晓了自己的失败,可李贺真的输了么?


“古之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计,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李贺穷其一生所追求的出将入相从来都遥遥无期,可他在求索路上的踌躇与辗转,却让他拥有了无穷的文思,那一篇篇溢彩华章在千余年后让仍让人为李贺的才华惊叹,号之“诗鬼”;可那时的衮衮诸公,早已在历史的风尘之中,烟消云散。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