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年前吧。那时我刚结婚,单位还没分房子,我们在城郊的五婶家住了一年。虽然农转非多年,五婶家的生活方式却变化不大,一个典型的农家院落,豆棚瓜架,鸡埘狗窝,一应俱全。我们借住在西厢房里。
过了二月二,来了一个卖鸡雏的。五婶买了二十只鸡雏之后,又让我再挑一只算饶的。在男子一副强装出的不舍的表情下,我将手伸向鸡笸箩,鸡雏们向后躲避,只有一只体形显大的小鸡没有后退,被我握在手中。“这只是公的。”男子说。“公的就公的,大了炒着吃。”五婶付完账,把男子打发走,欢欢喜喜地抱着纸箱到屋里去,放在火炉边,去厨房用开水泡上了一碗小米。
米泡好了,五婶盛了一碟往纸箱中一放,鸡雏们啾啾鸣叫着围拢,开始抢食。只有一只仍然呆在箱子一角,看着它的同伴们争夺、拥挤、排泄、践踏。一会儿工夫纸箱里铺的报纸上就肮脏得一塌糊涂了。
“那是你挑的那只。谁挑的随谁。长得壮壮的,就是不知道争食吃,还不饿死?”五婶边开着玩笑边把那只小鸡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地上,另盛了一碟米。小鸡独自一口口叨起来。喝水扬脖时它才用眼睛看看我们。
从那以后,这只小鸡开始单独进食。然后,它会在屋里跑来跑去。只在睡觉的时候,才放回纸箱中。夜里,鸡雏们都挤在一起互相暖和着睡,而那只小鸡却独自缩在一个角落里。
自从买了这二十一只鸡雏后,我没事时,会到五婶堂屋里去看看。就我观察,鸡太不讲卫生了,边吃边屙,屎溺同流,碟子里有米也有屎,照食不误。难怪鸡容易闹瘟疫。还不讲文明,见了吃的,争夺、拥挤、践踏,有点灾荒时的无赖相。你不让我吃,你也别想吃,先弄脏了再说,反正我吃得下。鸡雏们都不怕脏,都吃得下。只有那只独自进食的鸡是个例外。
五婶是个爱干净的人,给了那只爱干净的鸡更大的自由。那鸡也很自爱,无论是在堂屋的水泥地上,还是天气好时在院子里,它悠闲地走来走去,从不乱屙弄脏地面。妻子也很喜欢它,有时会把它放到我们屋子里。它踱来踱去,东看西瞧。
邻居的王大娘却不这样看。她是五婶的好友,常过来串门。看到那只随便跑来跑去的鸡受到五婶的纵容,王大娘发表了看法:“这样不好。鸡就应该跟鸡在一起。不合群的鸡不长命。”五婶仿佛没听见,仍然让那只鸡来去自由。别的鸡身上脏兮兮的,它却一身洁白。
鸡们渐渐长大了,除了死去的两只,另外十八只鸡与鸡窝里那些留下来的下蛋多的成年母鸡一起圈养。那只爱干净的鸡仍然会时常被放在圈外边。只在晚上时五婶才硬把它塞入鸡窝。它会反抗一会儿,别的鸡也会啄它一两下。鸡窝里有短暂的纠纷,但很快就平息了。
到了四月底,单位分了间平房,我们利用五一假日搬了家。因为工作忙,又离得远,直到春节,我与妻子才又回五婶家。我们给五婶拜年,坐下来聊天。刚好五婶在武汉大学哲学系就读的小儿子也在家,话题不知不觉地聊到我们住在五婶家的一些趣事。妻子问:“那只爱干净的鸡呢?”
“早死了。”五婶的语调里流露出些许凄凉。
“怎么死的?”妻子急切地问。
据五婶讲,我们搬走不久,那只鸡就得了一种怪病,开始脱毛,一根根白羽毛脱落了。五婶也没太在意,以为快夏天了,可能是热的。但羽毛掉得越来越厉害,身体两侧的皮肉都露了出来。有一天夜里,五婶听见鸡窝里有叫声,以为遭黄鼠狼,起来看看门关得好好的。早晨,五婶一打开鸡窝,那只鸡就满身血渍地跑出来,其它鸡嘴红红的,追着啄。五婶忙将那只鸡与其它鸡隔离开。但到了晚上,还是得把它放回鸡窝里。因为五叔不同意把鸡放在堂屋过夜,而放在杂货屋里门又关不严,怕给黄鼠狼叼了去。每天早晨,一开鸡窝门,就会出现那血腥的一幕:那只鸡一身血,其它鸡的嘴都是红色的。
五婶的儿子听到这里议论说:“这只鸡太独特了。它从小独自吃喝长大,养成了孤独的习惯。它与人太亲近,就不想做鸡了。它后来脱毛,是想当人。西方有位哲学家给人下过一个定义:无毛,两足直立。这是一只想做人的鸡,别的鸡岂能容忍鸡群里出现异类?”
“胡说八道。”五婶佯怒地说。
“那么,后来呢?”妻子问。
“天天这样谁看得下去。”五婶接着讲。五叔说摔死扔了算了,五婶下不了手。王大娘给五婶出了个主意,村里有个老光棍刘麻子,又懒又馋胆子又大,谁家瘟死个鸡啊猫啊狗的,他都会捡回去,煮煮吃了。“闹(毒)死也比馋死强”是他的口头禅。王大娘说,不如放个口风,说那鸡咱不想要了,谁喜欢谁拿了去。第二天,刘麻子就来拿了去了。
说到这里,本来有点难过的五婶突然笑起来。她说:“你别说这只鸡,最后还做了件善事,愣是让刘麻子戒了馋病,再也不敢胡吃乱吃啦。他吃了那鸡以后,全身的毛(眉毛、胡子,包括下身)脱了个精光。你五叔说,在澡堂里,刘麻子光溜溜的,像个大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