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灰浸透的金竹山矿区,一场暴雨就能让世界原形毕露。
雨下疯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矿家属区低矮的红砖房顶上,汇成浑浊的黄褐色溪流,冲刷着墙根下经年累月积下的厚厚煤灰。空气又湿又重,饱含着劣质煤块燃烧后散不尽的硫磺味和朽木的霉腐气。
陈小妹缩在自家堂屋的门槛后头,背脊紧紧贴着冰凉粗糙的砖墙。屋里没开灯,只有炉膛里未燃尽的煤块透出一点暗红的光,勉强勾勒出父亲佝偻着腰坐在小马扎上抽烟斗的剪影。母亲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块抹布,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泼天的雨幕。
里屋的门虚掩着,传出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不时夹杂着大姐陈秀英浅浅的叹息——她又在看那本卷了边的琼瑶小说,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一年多的她,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自己的爱情幻想里,逃避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厨房里则传来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和用力搓洗衣服的摩擦声,那是初中未念完就被迫辍学在家的二姐秀梅在忙碌。她身材已显露出少女的玲珑曲线,干活时腰肢扭动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偶尔会不自觉地用极低的声音哼唱几句,随即又警惕地停下,生怕引来呵斥。小弟陈小军,照样是不见踪影。
这沉重,比窗外的雷声更让人窒息。
小妹下意识地用牙齿啃着右手的食指指甲边缘。刚被接回这个所谓的“家”不到三个月,那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像煤灰一样渗进了骨头缝里。爷爷奶奶家田野里的阳光和蛙鸣,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砰!砰砰砰!”
粗暴的拍门声毫无预兆地炸响,盖过了雨声、雷声,也盖过了厨房里那点微弱的声响。
父亲陈大柱抽烟斗的动作猛地一顿。母亲张玉芬惊得一抖,抹布掉地。里屋的翻书声停了。厨房的碗碟声也戛然而止。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扇单薄的木门。
“谁啊?”陈大柱的声音低沉沙哑。
门外没有回答,只有更急更重的拍门声。
陈大柱皱着眉,趿拉着旧解放鞋,走到门后。拔掉插销,拉开一条缝。冰冷的风雨瞬间倒灌进来。
门口站着个男人。五十岁上下,被淋得透湿,头发一绺绺贴在黝黑的额头上,雨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沟壑往下淌。身上的深蓝色中山装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显出底下瘦弱的身板。裤腿溅满了泥浆,一直糊到膝盖。他手里没拿伞,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暴雨里,不断咳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点烧红的煤核,死死地钉在开门的陈大柱脸上,又飞快地越过他的肩膀,在昏暗的堂屋里急切地搜寻着。
“你找谁?”陈大柱堵在门口,语气生硬警惕。
男人的目光越过陈大柱的肩膀,终于锁定了缩在门槛后阴影里的陈小妹。那目光像带着钩子,猛地攫住了她。小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我找她!”男人抬起手,粗糙、沾满泥污的手指,笔直地指向陈小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找我女儿!陈小妹!”
时间仿佛凝固。
炉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炭火,彻底熄灭。窗外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屋内每一张惊愕到扭曲的脸——陈大柱铁青僵硬的侧脸,张玉芬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的绝望,里屋门缝后秀英那双骤然睁大、充满震惊和了然的复杂眼神。厨房门口,二姐秀梅的身影也僵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说啥?”陈大柱的声音变了调。
那男人却不管不顾,猛地用力推开门板。陈大柱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男人浑身滴着水,带着呛人的药水味,几步踏进堂屋,浑浊的泥水脚印晕开。他径直冲到陈小妹面前,脸上混杂着狂热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崽啊!我个满崽!”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似乎想去摸小妹的脸,动作笨拙迟疑,“我是你爸!亲爸啊!”
陈小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砖墙上。惊恐地睁大眼睛。心脏疯狂擂动。冰冷的麻痹感瞬间窜遍全身。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嘶吼在震荡:“我女儿!陈小妹!”
“张大山!你…你滚出去!”母亲张玉芬终于回神,发出一声尖利破音的嘶喊。她猛地扑过来,身体抖得像落叶,还没碰到对方,自己就先软倒下去,重重跌坐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眼泪汹涌而出。
陈大柱的脸由铁青转为可怕的紫黑色。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在张大山、瘫软在地的妻子和墙角惊恐的女儿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死死钉在妻子身上,充满了被欺骗的滔天怒火。
“张玉芬!”陈大柱的咆哮炸雷般响起,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说啊!”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小煤炉。
“哐当——!”
铁皮炉子砸在地上,发出刺耳巨响。冰冷的灰烬和煤块滚出来,泼洒一地,溅起污浊的黑泥水花,弄脏了张玉芬的裤脚,也弄脏了堂屋的光线。几颗滚烫的煤渣落在她手背上,烫出红点,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衣角,身体筛糠般抖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抽噎。
张大山被逼得后退半步,随即挺直腰杆,挡在小妹前面,梗着脖子:“你吼她有个卵用?咳咳…阎王爷的催命符,咳咳…就贴在我背脊上……我没几天活的了。当年…玉芬姐在村里代课……是我混蛋!是我趁人之危!可小妹…咳咳…小妹是无辜的啊!她身上流的是我和玉芬的血!我不能…不能让她连自己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就…就闭眼啊!”他嘶喊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溢出血沫。
“我个崽啊!”他又转向小妹,声音嘶哑绝望,“你看看我!爸对不起你,爸临死前才敢来找你……”泪水顺着他脸颊流下。
小妹依旧死死贴在墙上。她看着眼前这张完全陌生的脸;看着地上崩溃的母亲;看着暴怒的父亲;最后,她的目光,落向虚掩的里屋门缝和僵立在厨房门口的秀梅。
门缝后,姐姐陈秀英的眼睛里,此刻只有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了然和疏离。厨房门口,二姐秀梅的眼神则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小妹遭遇的痛楚?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这凝重的、一触即发的氛围死死钉在原地。
“轰隆——!”又一道惨白闪电撕裂苍穹,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在屋顶炸开。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地狱般的景象:满地狼藉,崩溃的母亲,暴怒的父亲,状若疯狂的陌生男人,门缝后冰冷的眼睛,厨房门口手足无措的二姐……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陈小妹喉咙里爆发。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抠进头皮,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所有声音都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噪音。
“滚——!”陈大柱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怒吼,指着大门,歇斯底里。
门外的暴雨,依旧铺天盖地,冲刷着被煤灰浸透的矿区,也冲刷着这个被彻底撕碎的家庭。浑浊的泥水卷着黑灰,流向未知的黑暗。厨房门口,二姐秀梅看着蜷缩在角落崩溃的小妹,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抹布,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